美国人对自由主义的自我质疑

 

——《美国人头脑的闭塞》评介

 

 

温  洋

 

 

    一本预期顶多只能销出几千本的书,居然在几个月内一跃成为全国头号非小说性的畅销书。这不仅是今年美国出版界的大事,而且是美国文化界(主要是大学)思潮转变的一个重要标志。

    这本书是一位并无籍籍之名的芝加哥大学教授艾伦·勃鲁姆(Alan Bloom)写的《美国人头脑的闭塞》(The Closing of American Mind)。同其他的畅销书不同,它不是一本小说,而是一部极其艰深而沉闷的半哲学著作。书中旁征博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尼采、休谟、海德格尔等数十名哲学家的理论,为一般美国读者所难以读进去。然而,就是这样一本书,居然能赢得几百万读者,尤其是一部分受过高等教育的“自由派”读者。这似乎说明一个问题,即它表达了今天美国社会上相当大一部分人的思想倾向。

    该书从头至尾,毫不留情地批判了近几十年影响美国高等教育的“自由主义教育”(liberal education)给社会造成的混乱。

    勃鲁姆认为,近几十年,尤其是自60年代以来,“自由主义教育”对美国社会的一个致命的危害,是它的“真理相对”或“价值准则相对”的教育思想。他并不是从哲学意义上否定真理的相对性,只是认为,“真理相对”的原则被自由主义极端化、绝对化了,从而导致什么都可以是真理,而又都可以不是真理的思想混乱状态。美国传统的道德教育、文化修养教育被丢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在教育上的自由放任倾向。勃鲁姆认为,这种教育给美国的传统教育带来了一系列的破坏:其一,宣传“人的天赋权利不容侵犯”历来被认为是大学教育的头等大事,因为在美国这个多文化、多价值观的国家里,唯有“天赋人权”具有把全体人民聚拢在一起的力量。但是“自由主义教育”认为“价值观是相对的”,不能说一种价值准则比其他的更重要。这就是为什么60年代发生了反对以“信新教的盎格鲁-萨克逊白人”文化传统为美国的主体文化的“文化革命”。

    其二,半个世纪以来,“自由”是被叫得最响的字眼。传统的“自由”是有前提的,不是绝对的自由,即在讲“自由”时,还得讲使用这一权利的人应承担的责任。但是自由派不谈“自由”的前提,而一味高喊自由。结果,美国传统中把守得最严的地方崩溃了。伤风败俗的淫秽刊物、电影到处都是。在学校里,女学生不再认为穿得性感一些或裸露多一些有什么不体面;保持贞操也并不是件大事;婚外或婚前性生活被看作如同加入一个俱乐部一样无所谓。

    其三,家庭是美国传统中极受重视的社会组成部分。教会、家庭、学校被认为是继承美国传统的三个基本因素。但是在整个社会思想生活(intellectual life)贫乏的大气候影响下,家庭的思想生活也受到影响。这不是指整日吵架的社会下层的家庭,而是自称过得美满幸福的中产阶级家庭。昔日里,家长希望孩子长大后成为牧师、哲学家;可现在,家长希望的只是孩子们尽快掌握某种实用技能,能赚钱发财就行。

    家庭还本应是道德教育的第一步,应在孩子心目中树立是非标准。可是家长本身也不清楚标准的界线在哪儿,他们唯一能告诉孩子们的只是“别偷东西”、“别撒谎”,但说不出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大学生们对是非的评判也简浅得很。“我要对他这样,那他就对我这样,所以我不这样”。这便是大学生们的道德评判水平。

    其四,作者认为,“自由主义教育”使得学生们只具有技能方面的专业知识,而缺少文化修养。学校一再砍掉如希腊文、西方哲学、古典音乐等必修课,结果学生们对这些人类文明的结晶知之甚少。他们读的最多的是《时代》周刊、《科学的美国人》、《克莱默夫妇》甚至《花花公子》,而对《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不感兴趣;他们对古典音乐的知识也少得可怜,而终日沉醉于充满原始情欲的摇滚乐之中。作者指出,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就是讲音乐教育。他们认为,音乐同其他课程一样,是抵制人的原始性,发扬人的理性的内在力量。尼采也讲到,音乐能给黑暗、混乱、无知带来美丽和秩序。巴赫乐曲里的宗教色彩和贝多芬的浪漫情调就是给人类社会带来秩序和美丽的力量。现在的大学教育窒息了学生们对美的真正享受。

    列举上述种种问题并非作者的主要目的,他是想通过这些现象刺通一下美国人久已麻木的头脑,使他们意识到,“真理相对”实际上是自由主义为摆脱任何束缚,在走向极端的道路上,为自己找的借口。近几十年的实际告诉了人们,自由主义的“真理相对”非但没能使人们打开思路、活跃思想,反而让人们失去了辨别是非的准则和能力,最终是一脑袋糊涂酱。

    如同“真理相对”的观点走向极端而成为无真理可寻,自由主义也走向了极端,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就连自由派也不得不承认绝对自由给美国社会带来的种种问题:暴力活动、色情刊物、少年怀孕、吸毒、最近又新添了“艾滋病”。美国素以清教传统立国而自命高洁;而今,这个传统被破坏得支离破碎。这不能不说是对走到今日地步的自由主义的一大讽刺。

    近些年来,本来在政治、经济、社会政策等领域占主导地位的自由主义传统,被保守思潮代替,但是文化领域却一直是自由主义传统的领地。然而,《美国人头脑的闭塞》的畅销,特别是得到知识界的青睐,不能不说明一个问题:尽管教育领域还未到放弃“自由主义教育”的地步,但是此书对它的批判所引起的普遍关注,是否会对“自由主义教育”的方针产生逆向影响?美国著名的评论家诺曼·波德霍雷兹认为,这本书已成为超过“当代任何人对自由主义文化(liberal culture)所作的毁灭性打击”。虽然勃鲁姆集中论述的是大学教育,但是“他的目标实际上是更广泛的自由主义文化”。

    熟悉美国思想界的人都知道,这样一本书在10年前,甚至5年前,都会被认为是右派的恶语之词,被人嗤之以鼻;而现在它却大行其时。这个现象既说明了美国社会思潮变化之深广,也说明了极端的、绝对  的“自由主义”已走到了自己的反面。

    根据这么一本书,就对美国社会的发展趋向作出结论,这当然过于简单、草率。但是,它提出的问题难道不值得美国人和世界上许多视美国为“模式”的人深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