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黑人奴隶纪实文学

 

施咸荣

 

 

美国黑人文学中诗歌的发展起源于奴隶歌曲,散文则起源于奴隶纪实文学。美国黑人奴隶纪实文学包括自传、自白、自传体小说、传记、回忆录等,而以自传为主。

    从1760年第一部黑人奴隶自传问世到1865年美国立法上废除奴隶制的一百多年中,已出版的奴隶纪实文学不下千余种,可惜保存下来的仅百余种,出版高峰是在南北战争爆发前20年:当时废奴运动席卷全国,黑人奴隶中的一些先进分子投身于这一运动中,口诛笔伐,用亲身经历过的血淋淋事实揭发和控诉奴隶制,对最终废除奴隶制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他们的著作不仅内容丰富多采,而且艺术上也有独到的成就。1840至1860正是美国文学史上浪漫主义的鼎盛时期,奴隶纪实文学虽然采用现实主义方法,但也或多或少感染了时代精神,闪耀着浪漫  主义的熠熠光辉,例如与著名作家爱默生相熟的超越主义学者西奥图·派克就认为“美国人固有的浪漫精神都体现在奴隶纪实文学中,而不是在白人的小说中”〔1〕,强调奴隶纪实文学乃是美国文学宝库中的珍品。

    美国黑人文学中的奴隶纪实文学的发展大致分三个时期:1760至1865(内战结束);1865至1930(经济大萧条开始);本世纪60年代以后出版的所谓“新奴隶纪实文学”,各个时期的奴隶纪实文学都各具特色。

   

 

    美国黑人奴隶纪实文学开始于1760年,也即是第一本黑人奴隶自传出版的日期。这部自传由本人口述,白人作家执笔,篇幅不大,只14页,书名却很长,叫作《黑人布列顿·哈蒙亲身经历的残酷折磨及侥幸脱险的故事,他原是新英格兰马什菲尔德的温斯洛将军的仆人,在离家13年后重返波士顿》。全书用非常淳朴的叙事笔法写成,主要描写哈蒙离家后沉船遇难,被佛罗里达的印第安人所俘,后又遭哈瓦那的西班牙殖民者囚禁,脱险后在一艘英国战舰上当厨师,最后在伦敦与老主人温斯洛将军团聚。这部自传的基调在于美化主奴关系和赞美上帝的力量(哈蒙在最艰难痛苦的时刻从来不背弃上帝,终于化险为夷),这一倾向在废奴运动前的奴隶纪实文学中颇有代表性。

    由黑人奴隶亲自撰写并产生过很大影响的最早自传出版于1789年,作者奥劳达·埃奎诺(后改名格斯塔弗思·瓦萨)原是西非黑人,11岁被奴隶贩子捕获后贩运到北美殖民地弗吉尼亚,卖给一个英国海军军官为奴。他随同主人在海上作战,虽然屡立奇功,战后却被主人转卖给费城的一个商人,他被新主人携往西印度,在那里居住了三年,对西印度黑奴的悲惨生活深表同情,后来在他自传的第5章中作了生动的描述。1766年7月他用自己的私蓄向主人赎身并作为自由人在他主人的商船上干活,曾航行到土耳其、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等地,1777年与一个英国白人妇女结婚后定居英国并皈依宗教,梦想获得一个圣职后被派往非洲传教从而能重返故土,但这一梦想始终未得实现。不过在他定居英国的20年中始终不渝地为反对奴隶制而努力,曾一度上书给夏洛特女王反映“他的千百万非洲同胞如何在西印度暴虐的鞭子下呻吟”。他还题辞把他的自传献给英国国会,要求英帝国结束罪恶的奴隶贸易。作者在北美殖民地生活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的自传已被公认为美国黑人文学的先驱,例如被哈佛大学美国黑人学系选作教科书的《美国黑人作家文集》〔2〕开卷介绍的第一个重要黑人作家就是埃奎诺。研究美国黑人传纪文学的著名黑人学者安德鲁斯也称道埃奎诺的自传是美国黑人奴隶纪实文学中最早出版、最有影响的杰作。埃奎诺虽然自学成材,但他聪明好学,生活经验丰富,他的自传中关于西非洲尼日尔河畔的童年生活写得有声有色,目前已成为研究非洲文化的珍贵史料。书中对奴隶贩子掳掠非洲黑人的行径、黑人在奴隶船上的悲惨岁月、西印度黑奴暗无天日的生活等等,都作了绘声绘影的描述。该书先后印了19版,被译成荷兰文、法文、德文、俄文等多种文字,为1808年最终取缔海上奴隶贸易制造了舆论。

    从20年代起,废除奴隶制问题才逐渐成为美国国内进步舆论的中心议题,但废奴的主题进入文艺创作却是在40年代以后。总的说来,19世纪40年代之前出版的奴隶纪实文学数量不多,质量也不高,除一两部关于黑人传教师的传记和回忆录外,〔3〕主要是自传与自白,目前保存下来的约30余部,〔4〕其中2/3是自传,内容有揭露奴隶制的,如写奴隶如何逃跑〔5〕及躲到洞穴里达14年之久〔6〕等等,也有写如何献身给上帝传教的。奴隶自白是废奴运动前较流行的一种文学体裁,保存下来的有10余部,多半是奴隶被处死前口述或亲笔写下的供状,最著名的是奴隶起义领袖南特·吐纳的自白,由他本人口述,白人律师托马斯·R·格雷笔录。格雷对奴隶起义抱敌视态度,在笔录过程中作了某些篡改和歪曲,但尽管如此,仍可从自白中看出奴隶制的残酷、奴隶们的反抗精神以及南特·吐纳作为奴隶起义领袖的伟大人格力量。吐纳虽被判处绞刑,但他的就义唤起一部分黑人奴隶和开明白人的觉醒,推动了废奴运动的发展。黑人学者乔治·华盛顿·威廉斯说:“南特·吐纳的形象已雕刻在400万黑人的心坎上。南方当局向黑人群众隐瞒了他的历史,但妇女们让自己的孩子继承了他的传统,‘先知南特’仍在前进。”〔7〕当代的黑人学者如勒隆·贝纳特等都对吐纳作了高度评价,称他为最伟大的黑人民族英雄之一,是“20世纪黑人革命家的先驱”。〔8〕关于吐纳及其自白的评价及思想斗争一直延续到本世纪60年代,美国著名的南方白人作家威廉·斯泰伦用意识流笔法以长篇内心独白把吐纳的自白写成小说,书名就叫作《南特·吐纳的自白》(1967),用存在主义的观点对吐纳的形象作了严重的歪曲,但小说在艺术上有独到之处,因此出版后立即受到白人评论家们的普遍赞扬,却受到黑人知识界一致的严厉批评。〔9〕然而,该小说却获当年度的普利策奖,并被美国最有影响的读书会选中,成为畅销书。

   

 

    1830年,废奴派的杰出领袖加里逊创办了《解放者报》,1833年反对蓄奴制协会成立,各种宣传废奴主义的刊物也应运而生,很快把废奴运动推向高峰。在1840-1860期间出版的黑奴纪实文学为数甚多,可惜很大一部分已经流失,目前保存下来的仅百余种,其中数量最多、影响最大的是自传。关于奴隶的传记和回忆录保存下来的为数更少,仅十余部,主要是奴隶的亲朋所写,例如威廉·布朗的女儿约瑟芬·布朗写的关于她父亲的传记。

    当时的奴隶自传基本上分两种,一种是奴隶通过自学获得写作能力,亲自写作,如道格拉斯和布朗的自传;另一种由奴隶本人口述,黑人或白人作家笔录加工,有的甚至请捉刀人撰写,虚构成份很大。奴隶们写自传也出于不同的目的:一些有文化的奴隶如道格拉斯、布朗、别伯等逃亡到北方后为各种废奴协会所雇用,参加巡回演说,向公众叙述自己的经历以揭发和控诉奴隶制,一般要经过四、五年才把所讲的东西写成自传出版,由于经过无数次口述的锤炼,不断修改和提高,因此最后成书时都能做到去芜存菁,使文章简洁洗炼、真切感人。也有些奴隶如伦斯福德·兰、亨利·华森、摩西·格兰迪等写自传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筹款赎买仍在南方为奴的亲属。他们拚命工作,努力攒钱先为自己赎身,然后参加巡回演讲并写自传,替亲属赎身。例如格兰迪在他的自传里写到他怎样在奴隶主的驳船上干活攒钱,企图为自己赎身,却上当受骗三次,交了共约1400美元赎金之后又被主人转卖出去,幸而第四个主人比较讲信用,接受650美元赎金后给了他自由。他迁居波士顿,用出版自传所挣的钱赎买了他的妻子和一个儿子,但尚有一个女儿因付不出500美元赎金仍在当奴隶。

    最著名的奴隶自传出自黑人领袖道格拉斯之手,最先出版于1845年,书名《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一个美国奴隶的自述,由他本人亲自撰写》,这部自传经过修改和补充,在10年后重版,改名《我的奴隶生涯和我的自由》;26年后该书经过增补重版,改名

《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生平和时代》,1892年再次增补,以同一书名再版,篇幅长达600多页。道格拉斯一生下来就是奴隶,从小在南方从事繁重的奴隶劳动,受尽折磨,有好几次险些送了命。但他以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在艰苦的环境下奋斗,刻苦自学文化。奴隶主见他桀骜不驯,把他交给一个专门驯服奴隶的白人管教,道格拉斯屡遭毒打之后决定反抗,狠揍了管教者一顿,吓得对方再也不敢动手打他,从此道格拉斯懂得了怎样去维护自己的尊严:“导致科维先生对我改变态度的原委在我卑微的一生中是一个转折点。你们已经看到一个人怎样变成奴隶;你们将看到一个奴隶怎么变成了人。”〔10〕他1838年逃到北方,积极参加废奴运动,上讲台现身说法时把浑身伤痕裸露给听众看,引起很大震动。1847年他创办《北极星》周报,自己也在报上撰写了大量宣传废奴主义的文章。南北战争爆发后,他说服林肯组织黑人师团,还让他的两个儿子首批参军。战后,道格拉斯声望日高,成了著名的黑人领袖,屡任政府公职,当过美国驻海地的公使。当时流行的奴隶自传一般都只写奴隶如何逃亡、奴隶制如何可怕、监工或主人如何残酷与如何蹂躏女奴隶等等,唯独道格拉斯的三本自传通过他本人丰富的生活经历,记载了南北战争前后几乎整整一个世纪的政治、经济、社会和宗教状况,刻划了一系列重要历史人物的形象,因而在美国黑人文学史中占有突出的地位。

    影响较次于道格拉斯的是布朗的自传。他是奴隶主与奴隶母亲的私生子,按当时的奴隶法儿子的身分随母,因此他10岁时就被送到密西西比河上的汽船里干活,1834年逃往北方后才开始学文化,自学成材,成为美国黑人知识界第一个著名文人。他有好几个“第一”:创作了第一部黑人长篇小说《克洛泰尔》(1853)、第一个黑人五幕剧《逃亡,或奔向自由》(1858)、第一部黑人游记《旅欧三年》(1852)、第一部描写黑人士兵的历史著作《美国抗战中的黑人》(1867),此外还发表了大量诗作和政论。他在1847年出版了第一部自传,在废奴运动中起过积极的作用,但他整个文学生涯中最佳的代表作是他晚年出版的自传《我在南方的家》(1880),以优美的文笔描述了他丰富多采的一生,富于艺术感染力。

    由女奴隶亲自撰写的自传本来就不多,有些如马蒂·格列菲思的《女奴自传》(1856)、艾米丽·凯瑟琳·皮厄逊的《杰米·派克,逃亡的女奴》(1851)等,经后人考证都是赝品,据美国学者约翰·布拉辛格姆的统计,美国奴隶纪实文学中由妇女撰写的作品所占比例不到12%。〔11〕男奴隶在作品中提到女奴隶所受的迫害时,往往着重描述奴隶主如何强奸或勾引女奴隶,施以种种性虐待,而在女奴隶自己撰写的作品中,却很少写到如何遭蹂躏的细节,而是把重点放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人格的完整上。内战前出版的最著名的女奴自传是哈丽特·雅各布斯所著的《一个奴隶姑娘的种种遭遇,由本人亲自撰写》(1861),这部长达306页的自传经过黑人编辑L·玛丽亚· 查尔德的加工,叙述生动,尤其是人物的对话十分形象化,笔法模仿18世纪英国作家理查逊描述主人勾引女仆的著名小说《帕米拉》,出版后曾被某些评论家误认为是虚构的小说,后经琼·法根·叶林、安德鲁斯等黑人学者证实,此书确系逃亡到北方的女奴雅各布斯所写,她被主人诱奸,但不愿长期过屈辱的生活,一心向往着爱情与自由,终于如愿以偿。书中有这样一段插曲:哈丽特有一次请求主人允许她嫁给一个黑人木匠。“你爱他吗?”主人不耐烦地问。哈丽特回答“是的,老爷”之后,主人就大发雷霆,骂她“只顾自己,居然看上了那样的狗崽子,去受他的侮辱”。哈丽特又顶嘴说:“您称作狗崽子的那个男人从来不曾侮辱过我,老爷;再说,他要是不相信我是好女人,也不会爱我。”主人老羞成怒,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作为回答。主人倒是不在乎她找一个奴隶做名义上的丈夫,但决不允许她跟别人谈情说爱,因为这不啻向他表示他们主奴之间没有爱情,只有单纯的肉体关系。

    在内战结束前夕,胜利在望,奴隶纪实文学的内容也开始有所改变,较典型的例子是雅各·格林的自传(1864),这个肯塔基的奴隶曾在1839、1846、1848逃跑三次,但自传的重点不在于描写逃亡中的惊险场面(不少早期奴隶自传都以逃亡中的惊险情节取胜,如亨利·布朗在他1851年出版的自传里描述他如何将自己装在集装箱里航运到北方;威廉·克拉夫特在他的自传里详细描述他和他妻子埃伦如何乔装成主仆偷逃到北方)或自己的英雄业迹;相反地,他只是用揶揄的笔触自嘲自讽,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善于行骗和恶作剧的机灵鬼。在较早的奴隶纪实文学里,奴隶为了保护自己往往向主人行骗,或者通过恶作剧对主人或监工进行报复,然而像格林的自传里那样向奴隶同伴行骗或恶作剧,却是奴隶道德准则所不允许的。格林描写有一次他得罪了主人,主人要他送一张条子给监工,条上写明鞭打来人一顿,格林却把条子交给另一个奴隶送去,结果送条子的人白白挨了一顿鞭打,格林甚至不感到内疚,认为“用挨打的代价换取良心的安宁”是不值得的。有一次他企图逃跑时遭到一伙白人的追逐,他甚至大肆描绘自己的狼狈相。格林还对自己的机智与行骗才能沾沾自喜,在自传中借奴隶主之口自吹自擂:“你这黑鬼,在我的种植园里再呆三个月,你就成了主人,我反倒要当奴隶啦。”这表明奴隶纪实文学发展的一个趋势:由内战前一味宣扬革命精神、揭露奴隶制的黑暗转向内战后肯定个人的才智、重新评价奴隶制的功与过。

    据黑人学者查尔斯·尼柯尔斯的统计〔12〕,在1831-1865期间以传记与自传为主的奴隶纪实文学充斥市场,种数不下数千,有的如乔希亚·汉森的自传累计印数高达10万册。

   

 

    “我们如果正视事实,就必须承认:尽管奴隶制残酷和不道德,住在这个国家里的一千万黑人由于他们自己或他们的祖先经历了美国奴隶制这个学校,因此与地球上任何一部分的同等数目的黑人相比,在物质上、知识上、道德上和精神上,都处于更坚强、更有希望的地位。”〔13〕

    上面这段话引自奴隶出身的著名黑人领袖布克·华盛顿的自传《来自奴隶制》(1901)。这本自传颇有代表性,据安德鲁斯的统计〔14〕,从南

北战争结束直到经济大萧条时期(1865-1930)出版的近百种奴隶纪实文学中,约有四分之三持同一倾向:对奴隶制迁就、适应,通过个人的“忍耐”与“努力工作”博得奴隶主的好感与信任,从而树立另一类型的英雄主义与自豪感。亨利·克莱·布鲁斯在自传《新人:29年奴隶,29年自由人》(1895)中说得很清楚:奴隶们懂得自己处境的可悲,但在低微生活中并不绝望,而是挺起胸,昂起头,像他们的主人一样有自尊心,勤劳而可靠,通过忠诚服役和正直做人赢得主人的信任;在战争给了他们自由之后,他们世世代代所表现的优良品质得以更好地发挥,他们所取得的成绩在今天很使我们感到骄傲。〔15〕

    南北战争之后,北方资本家开始与南方种植园主携手合作,共同奴役和镇压美国黑人。1877年海斯政府与南方统治集团缔结秘密协定,彻底出卖了黑人。以种植园主为核心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在南方建立了以三K党为首的各种各样迫害黑人的恐怖组织,广大黑人只是名义上得到了解放,其实他们所处的被剥削、被奴役的地位不仅未得到丝毫改变,而且在经济上由于生活毫无保障,反而有今不如昔之感。在黑人民族推翻奴隶制后遇到新的困难时期,黑人知识界内部展开了针锋相对的两条路线的斗争:一条以华盛顿为代表,主张向统治阶级妥协投降,开展黑人学技艺的运动(所谓“塔斯克基运动”),宣传黑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好好劳动,加上忍耐的美德和自我奋斗的精神,就能在白人社会中飞黄腾达;另一条路线以杜波依斯为代表,主张黑人要为争取各项民主权利而斗争。但内战之后南方广大黑人无论在政治上或经济上处境都极端困难,黑人解放运动转入低潮。像华盛顿这样的黑人领袖在统治集团舆论的支持下,对黑人群众有很大的欺骗作用。另一方面,内战前南方黑奴中间既未逃亡也未参加解放斗争的占大多数,他们本来就有自卑感,觉得自己不如人,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后来听说安分守已的黑人奴隶也有可取之处,逆来顺受、为主人努力干活也是种美德,值得大书特书,他们自然正中下怀,这就是为什么战后大部分的奴隶纪实文学以称颂奴隶制、美化主奴关系、缅怀种植园旧日子的居多。

    战后出版的奴隶纪实文学大致可分下列几类:(1)继续写奴隶如何反抗与逃亡的占极少数,如杰克逊与史密斯的自传。〔16〕(2)写奴隶本人如何攒钱赎买自由,如伊丽莎白·凯克里和埃里沙·格林的自传;〔17〕(3)回忆如何在奴隶制下忍受苦难,但在内战爆发后伺机逃亡求联邦军队庇护的,如派克、休士等人的自传〔18〕;(4)基本上对奴隶制逆来顺受,对主人忠诚,直等到南北战争结束,所有奴隶获得解放,这类奴隶纪实文学在战后占绝大多数,以华盛顿与布鲁斯的自传为代表。它们鼓吹“现实主义”(实际上是实用主义),主张一切从实际出发,注重“事实”,要求树立自由黑人的新形象(吃苦耐劳,诚实可靠,对逆境迁就妥协),通过努力学习技艺对重建南方作出贡献。这类奴隶纪实文学对后来的黑人文学产生过一些不良的影响,如所谓的“种植园传统文学”以及一些优秀黑人作家如保尔·劳伦斯·邓巴的诗歌和小说。

   

 

    本世纪60年代在黑人抗暴斗争的影响下,美国黑人知识界也掀起一场争取全面文化自主的运动,一些黑人学者提出要把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其中包括对奴隶制重新作出评价。从60年代后半期开始一直到80年代末,又出现了一批模仿过去的奴隶纪实文学的作品,黑人学者伯纳德·W·贝尔称之谓“新奴隶纪实文学”,〔19〕亨利·路易斯·盖茨则称之谓“奴隶纪实小说”。〔20〕

    在本世纪60年代前也曾出版过一些奴隶纪实小说,但为数不多,著名的只有布朗的《克洛泰尔;或总统的女儿:一部关于美国奴隶生活的纪实小说》(1853)、马丁·德兰尼的《布莱克;或美国的茅屋》(1859)、哈丽特·E·威尔逊的《我们的黑丫头》(1859)等寥寥几部,海泽尔·卡比在《黑人思潮:写奴隶制的黑人历史小说》〔21〕一文中说,尽管奴隶制对美国黑人文学创作的影响很大,但奴隶制作为一种生产方式和特定的社会秩序,很少成为美国黑人历史小说中艺术构思的中心。

    但在本世纪60年代后,情况有很大改变,描写奴隶制与奴隶生活的纪实小说(不少是自传体小说)不断出现,作者的性别与过去恰好相反,以女性为主,内容也反映女权主义观点,主要不是写女奴如何受迫害,而是描写女奴受迫害时如何对付和反抗。

    举三本黑人女作家所写的比较著名的新奴隶纪实小说为例。出版得最早的是玛格丽特·艾比格尔·沃克的《禧年》(1966),主要根据作者的曾祖母的生平写成。小说分三个部分:内战前的奴隶生活、战争岁月和战后40年的悲惨生活。作者毫不含糊地指出,她创作该书的动机在于“把有关内战、奴隶制、种族隔离、重建时期的黑人历史纠正过来”。〔22〕

    雪莉·安·威廉斯的小说《苔莎·罗斯》(1986)写一个参预领导奴隶起义的女奴与一个经常庇护、窝藏逃亡奴隶的开明白种女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在小说的“作者附言”中也把自己的创作意图说得很清楚:她被歪曲奴隶起义领袖南特·吐纳的那本小说所激怒,决定要揭穿和改正历史上的谎言,并补上遗漏之处。〔23〕

    著名黑人女作家莫瑞森的近著《宠儿》(1987)的女主人公虽然生活在内战后的所谓重建时期(也是“被解放”的黑人处在地狱里的黑暗时期),作者通过蒙太奇手法返照往事,把美国奴隶制的不人道揭露得淋漓尽致。莫瑞森在该书出版后不久的一次谈话中指出:尽管美国奴隶制时期长,情况错综复杂,但作家懂得故事的实质,问题在于必须把描写重点放在人民而不是制度上,这样就可以把权力归还给奴隶。〔24〕

    上述三部新奴隶纪实文学都有同一特点:用黑人众口相传的民间历史来纠正和补充有关奴隶制的历史记载,书中的女主人公已不同于旧奴隶纪实文学中的主人公,她们有更高的政治觉悟,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另一部享有盛名的奴隶自传体小说《简·皮特曼小姐自传》(1971)描写一个活了110岁的黑人妇女皮特曼的生活道路,反映从奴隶时代一直到本世纪50年代的黑人历史。此书虽系男作家欧内斯特·盖恩斯所写,内容却与上述三个女作家的作品殊途同归。也有一些黑人作家采用其他艺术手法来反映和描述历史,如伊希曼尔·里德的奴隶纪实小说《逃往加拿大》(1976),作者用黑色幽默的笔法模仿奴隶自传,描述一个汤姆叔叔类型的黑奴只需在遗嘱上耍个花招,就继承了比摩纳哥大六倍的种植园,他自我炫耀说,他的做法要比奴隶起义领袖南特·吐纳高明得多。书中还说:“加拿大也可能是流放、死亡、艺术、解放或女人。各人逃往自己的加拿大。”〔25〕

    万恶的奴隶制曾对美国的政治、文化、社会等各个方面产生过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它对美国黑人文学的影响由于美国国内长期的种族歧视,一直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如本文中所论述的奴隶纪实文学就长期被埋没,白人文学史家一向不屑一顾,而黑人学术界则一直不具备条件进行发掘与深入研究,直到60年代末才在黑人新文化运动的促进下由一批年轻黑人学者如安德鲁斯等通过收集、考证、整理,对美国黑人文学中的奴隶纪实文学作出新的评价,甚至称盛行奴隶纪实文学的18世纪50年代为“第一次黑人文艺复兴”。〔26〕

   

注释:

 

〔1〕Theodore Parker, “The American Scholar”, 见 TheAmerican Scholar, ed. George Willis Cooke, Centenary Edition of Theodore Parker's Writings Vol.8 (Boston: American Unitarian Association, 1907), p.37.

〔2〕Richard Barksdale and Kenneth Kinnamon, ed., Black Writers of America, A Comprehensive Anthology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72).

〔3〕如黑人作家Joseph Mitchell 所著的回忆录,The missionary pioneer, or , a brief memoir of the life, labours, and death of John Steward (man of color) founder, under God, of the mission among the Wyandotts at Upper Sandusky, Ohio (New York: the Author, 1827).

〔4〕参阅William L. Andraws, To Tell a Free Story: The First Century of Afro-American Antobiograply 1760-1865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86) pp.335-342。该书附有最详细的美国黑人奴隶自传的书目。

〔5〕See Moses Roper, A Narrative of the advertures and escape of Moses Roper, from American slavery(London: Darton, Harvey and Darton, 1838)。

〔6〕Henry Trumbull, ed., Life and adventure of Robert, the hermit of Massachusetts, who has lived 14 years in a cave, secluded from human society  (Providence, R.I.: H. Trumbull, 1829)。

〔7〕〔8〕Black Writers of America, p.162.

〔9〕美国黑人学者John Henrik Clarke 把黑人评论家对斯泰伦的小说《南特·吐纳的自白》的批评收辑成书:William Styron's Nat Turner: KTen Black Writers Respond (Boston: Beacon Press, 1968)。该评论集中包括John Oliver Killens, John Williams 等著名黑人作家的文章,他们一致认为斯泰伦在小说中有意篡改历史,歪曲奴隶起义领袖的形象,把深受黑人群众敬爱的南特·吐纳描绘成“笨拙的、优柔寡断的、神经极不正常的阉人”。

〔10〕《道格拉斯自述》,三联书店,1988年,北京,第1版,第67页。

〔11〕 “Using the Testimony of Ex-Slaves: Approaches and Problems”,  见 Charles Davis and Henry L. Gates, Jr. ed., The Slave's Nerrative (New York: Oxford, 1985), p.83.

〔12〕Charles H. Nichols, Many Thausand Gone: The Ex-Slaves'Account of Their Bondage and Freedom (Leiden, Netherland: E. J. Brill), “Introduction”, p.XII-XV.

〔13〕Louis R. Harlan and John W. Blassingame, ed., The Antobiographical Writings, #FS vol.1 of #FK The Booker T. Washington Papers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2), pp.222-223.

〔14〕William L. Andrews: “The Representation of Slavery and the Rise of Afro-American Literary Realism 1865-1920”,见 Deborch E. McDowell and ArnoldRampersad, ed., Slavery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9), p.66.

〔15〕Henry Clay Bruce, The New Man: Twenty-nine Years a Slave, Twenty-nine Years a Free Man (York, Pa: P. Anstadt and Sons, 1895), pp.38-39.

〔16〕L. S. Thompson, ed., The Story of Mattie J. Jackson (Lawrence, Mass.: L. S. Thomspson, 1866) and Antobiography of James L. Smith (Norwich, Conn: By the Anthor, 1881).

〔17〕Elizabcth Keckley, Behind the Scenes: Thirty Years a Slave and Four Years in the White House (New York: G. W. Carleton, 1868) and Elisha Green, Life of the Rev. Elisha W. Green (Maysville, Ky.: Republican Printing, 1888).

〔18〕Allen Parker, Recollections of Slavery Times (Worcester, Mass: Charles W. Burbank, 1895) and Louis Hughes, Thirty Years a Slave ( Milwankce: By the Anthor, 1896).

〔19〕“neo-slave narratives”, Bernard W. Bell, The Afro-American Novel and Its Tradition (A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87), pp 285,289.

〔20〕“slave narratives novel”, 见 Charles Davis and Henry L. Gates, Jr., ed., The Slave's Narrative, “Preface”。

〔21〕Hazel Carby“Ideologies of Black Folk: The Historical Novel of Slavery”,见Slavery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

〔22〕Charles Rowell 与Margaret Walker 的谈话,见Black World 1975年12月号,第10期.

〔23〕Sherley Anne Williams, Dessa Rose (New York: William Morrow, 1986),p.5.“那本小说”指斯泰伦的小说《南特·吐纳的自白》。

〔24〕Charlayne Hunter-Gault采访 Toni Morrison , 见MacNeil/Lehrer Report, 1987年9月29日。

〔25〕Ishmael Reed, Flight to Canada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6), p.88.

〔26〕William L. Andrews, “The 1850s: The First Afro-American Literary Renaissance”,

Literary Romanticisin in America (Baton Rouge: Louis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