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与现在的分裂

 

——读《大分裂:对美国梦的重新思索》

 

赵  毅

 

 

美国作家斯塔兹·特克尔(Studs Terkel)曾以他编写的一系列纪实杰作赢得了众多的美国读者,他所著的《工作着》和《美国梦寻》〔1〕也曾引起中国读者的浓厚兴趣。1988年,这位76岁高龄的作者又出版了一本口述史著作:《大分裂:对美国梦的重新思索》。〔2〕本书仍以口头实录的形式,展示出80年代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美国人民的梦想和心态。

    作者对本书的编写颇具匠心,他无意追求“客观”,无意寻出“当今美国人生活中的事实(facts)”,而是力图“挖掘得更深一些”,挖出“某种尚未定形的真实(truth)”。〔3〕作者在该书的题记中揭示出全书的主旨,实在值得读者去认真回味和思索:

    大分裂不仅仅指有产者、半有产者和无产者之间日益加深的隔阂。它是时而似乎弥合然则随时都可扩大、与富人和穷人不无关联的种族间的分裂。它是崇拜领域内的分裂,把未必归于恺撒的东西归于恺撒,把未必归于上帝的神明归于上帝。它是个裂口,把我们彼此割裂开来,而且也确实把我们同我们的自我割裂开来。它是过去与现在的分裂。

这篇读后感就是对美国文化中“过去与现在的分裂”所作的一点思考。

 

 

读过《大分裂》之后,我们会发现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美国的高等教育虽然发达,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却常常缺少起码的历史知识。如果只有个别人不知道苏联在二战中是  美国的盟友,或者不晓得赫伯特·胡佛是大萧条时的美国总统,也许不足为奇。但是在特克尔采访的  约一百名持有大学文凭的人当中,竟有一半不知道苏联在二战中是美国的盟友。当听说苏联也曾参加过二战,有几个人竟为之愕然(第6页)。一位政治活动家在大学校园里演讲时居然发现台下没有人知道美国还有过一个胡佛总统(第37页)。纽约视觉艺术学校的一位教师惊讶地发现他的学生对60年代一无所知。这些想当漫画家的学生不知道“我们这代人中最重要的创新艺术家之一——罗伯特·克拉姆(Robert Crumb)”。“他们不了解连环漫画的历史,也不了解过去曾经有过更伟大的成就”(第35-36页)。《芝加哥太阳时报》的宗教新闻主编抱怨美国学校只培养出一批“技术上能够胜任的野蛮人”:

    我们的学校正在培养出毫无历史观念的技术人员。你能够获得新闻硕士学位而对文化史和社会史一无所知。你能够在神学院毕业而对自己的传统并不真正掌握。你买到的是装饰品,这就像买一套布鲁克斯兄弟公司的西服,可还认为自己是个传统主义者呢。传统是不能花钱买的。你必须一步一步地赢得它并掌握它(第212页)。

    美国人对过去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现在,这与学校的教育不无关系。农场工人“在学校所受的教育是:历史无关紧要。知不知道历史都一样”(第85页)。心理学教授教导推销员铭记“此时此地”几个字,“如果你忘了这几个字,你就会失去顾客”(第371页)。

    学生不了解历史,教育机构自然负有责任。但更深一层的原因却在于:美国社会和文化的发展已使人们逐渐丧失了历史的延续感。“此时此地”已成为美国社会心理的一部分。

   

 

    美国人历来讲求实际,但并非历来对历史漠不关心。美国的第一部历史巨著《普利茅斯种植园史》在这个种植园建立还不到十年的时候就写成了,被称为美国人的《伊利亚特》。开国元勋们曾把历史看作能够提供道德训诫和政治智慧的“经验之灯”。“直到19世纪,美国人总能在历史中找出获得不朽生活的方式: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意味着成为永恒的一部分。”〔4〕《回顾》一书的作者贝拉米(Edward Bellamy)算得上19世纪的著名“反历史”人物。根据他的社会哲学,记忆对社会和个人均具有压制作用,因为记忆延长着人们的负疚感和罪恶感。即便如此,贝拉米仍然没有放弃探究历史,《回顾》一书几乎可称作一部美国的历史小说。

    本世纪的情形开始有所不同,最明显的变化始于20年代。这是美国“繁荣的十年”,美国由此  进入了“消费社会”。充分发展的工业经济要求为产品开辟新的国内市场,诸如俭朴、节约、自我约束等生产道德观被鼓励购买、鼓励享乐的消费道德观所取代,大规模消费被视为经济体制的合法目的,享乐主义开始成为普遍的社会风气。  享乐主义的理想就是忘掉过去,忘掉时间,及时行乐。历史的权威受到攻击。汽车大王福特(Henry Ford)在当时美国人心目中成为“文化英雄”、“历史和传统的代言人”。他就曾直言不讳地宣称:“历史这东西多多少少是扯淡。我们想生活在现在,只有我们今天创造的历史才是唯一值得留意的历史。”〔5〕

    非历史和反历史的态度在知识界也成为一股重要思潮,美国作家斯坦恩(Gertrude Stein)提出“延续不断的现在”的概念,这一概念“不权抹掉了传统,而且抹掉了任何有关‘时间’的意识”。包括著名诗人哈特·克莱恩(Hart Crane)和著名作家凯·博伊尔(Kay Boyle)在内的一群文化人发表声明,宣布“时间是应被废除的暴政” 。〔6〕

    几十年中,文学时尚时时翻新,但无视过去、强调现时的直接性却是种种文学式样的共同特征。如“垮掉的一代”即把过去(甚至还有将来)视为敌人,因为它以传统主义的强求一律威胁着人类。美术界的一些重要运动如抽象表现主义(Abstract Expressionism)和波普艺术(Pop art)提供的是最直接经验。文学艺术对即刻体验的强调表达出普遍存在的文化情绪。另一方面,文学艺术对时间的认识(否定过去,重视现在和将来)又渗透进人的意识和无意识。

    近40年来,美国史学界中也存在一股潜流,认为以往的经验无助于今日的现实。历史学教授戴维·唐纳德(David Donald)直截了当地写道:“对今天来说,昔日美国的‘经验教训’不仅是毫不相关的,而且是危险的。……我最有益的作用也许就是把学生们从历史的魔力下解放出来”。〔7〕以这样的观点来看,过去与现在只有时间顺序上的延续,而没有逻辑上的和意义上的联系。而所谓历史延续感,正是以这种逻辑上和意义上的联系为基本前提的。

   

 

    如果一个社会的“唯一价值标准是通货”(第134页),那么,这个社会中必然严重存在以交换价值来衡量知识的倾向,只有实用性的知识才会被认为是有用的知识。于是,知识退化成工具或手段。同样,智慧和理性在这样的社会里也会失去超功利的深刻含义,失去约束人行为的道德力量而沦为工具性的计算。商业界的这种计算最明显:“这像一场智力游戏。如果你在下棋,你就计算取得的一个个胜利。我们碰巧计算的是金钱”(第123页)。“他们的工作就是估算价格的升降。谁赚钱就证明谁战胜了别人。这就是他们的计分方式”(第142-143页)。“人们关心的是边际税率,关心的是他们的抵押利息是否会被注销。于是,爱国主义、宗教信仰、家庭等其他许多社会准则都消失了。真正存留下来的只有金钱。这是记输赢的方法。这是在许多社会准则都已消失之后,依然留存下来的少数几个准则中的一个”(第134页)。

    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使工具性知识在工作领域内迅速更新。在华尔街当过15年股票行情分析员的一位妇女在退出华尔街几年之后突然发现对股票行情“一窍不通”了(第140页)。知识更新的压力加上青年就业的压力,使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尽早退休。维护老年人权利的全国性组织——灰豹党(the Gray Panthers)的召集人说道: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的生活中增加了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现象,人的生命周期每十年都延长了一些。然而我们看到的是退休越来越频繁,50岁的,55岁的,提前退休  现在已成为人们熟悉的词汇。在有些情况下,它是被解雇的委婉说法。

    …………

    他们说,他们每年强迫退休的成千上万的雇员已是没用的人(第343页)。

    这里的关键问题是,退休雇员不仅对雇主来说“没用”了,而且对子女来说也“没用”了。社会变化的速度和知识更新的速度大大加快,使得上代人穷其一生所获得的知识和人生经验失去了传给下一代的价值。子女一踏入社会,很快会发现用父母那些老掉牙的知识和经验无法应付已经变化了的现实,老年人几乎也变成了“一次性使用商品”。

    有思想的传递,才会有文明的延续。同样,有知识和人生经验的传递,人们才会有超乎纯生物意义的世代延续感。世代延续感是历史延续感的一部分。世代延续感的丧失,进一步损伤了美国人的历史延续感。

   

 

    过去消失了,或者至少显得与现在不相关连,时间只存在于现在。而美国的现在是一个瞬息万变的信息世界,在人们的记忆中任何事件都似乎只能作短暂的停留,难以留下清晰的印痕。《大分裂》的序言开门见山:“在准备本书的过程中(甚至在我考虑这本书的时候),我被从未遇到过的疑虑所困扰。……我意识到某种缺乏,某种足以代表80年代特征的缺乏,所缺乏的东西在以往几十年中甚至在沉寂的50年代却一直活跃地存在着。这就是记忆的缺乏。”特克尔曾经为编写《酸辛岁月——大萧条时代的口述史》和反映二战的《伟大的战争》走访过这两个时期的几百个幸存者。虽然他们在回首往事时难免有明显的误记和遗忘,“但是却都记得有关他们自己及其周围世界的核心真实。他们对昨天有充分的记忆,足以向我们描述那些岁月里的生活。而今天,健忘症触目皆是。”特克尔不无感慨地说:“毫无疑问,比起我们的任何一位祖先,我们都知道更多的事实,不过这些事实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而,至于说了解有关我们自己和他人的真实……”(第3页)他没有心情把这句话讲完。

    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很大程度上应归因于飞速发展的传播媒介。一方面,“传通事业在近十年内的发展更为迅猛”(第132页);另一方面,“美国出现了一种新的贫困。就是时间贫困。人人都在赚钱,……他们得不到的是时间”(第133页)。于是,传播媒介显示了威力,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把尽可能多的信息传递给观众、听众或读者:

    所有老练的广告客户和  精明的政客都把他们的节目设计成能在新闻中插播的十秒到二十秒的东西。

    你只要对电影、电视商业节目甚至新闻节目看上一眼,视觉信息便会快而又快地传递给你。向儿童传授基本常识的“芝  麻街”节目也好,医疗节目也好,晚间新闻也好,都是以极快的速度传递信息(第132页)。

    有关“事实”的信息在极短的时间内大量涌现,这些“事实”又时常相互矛盾,作为信息接收者的观众、听众和读者无从分辨真伪,难以对信息进行消化、整理和分析,更难得有时间挖掘其中的“真实”。远在异国的地震或政变与近在身旁的失业或罢工同样引人注目;今天

出现的危机明天已成旧闻,因为某处又发生了一场与此毫不相关的危机。“昨天的大标题今天已被遗忘,因为新的大标题已赫然出现在报端”(第4页)。一位陪审团长描述说:

    我们在今天的新闻节目中了解到发生了某件事。一星期后,又播放一条消息,显得同样重要。播音员以同样强调的声调播音,这条新闻也占同样多的时间,屏幕上出现同样的彩色图像。上个星期仿佛突然消失在我们身后,一年前的事离我们就更加遥远了(第225页)。

    除了新闻节目,其他节目也无需观众了解历史,无需观众为了探究问题的答案而费心劳神。下面是宗教节目的状况:

    这些节目对没有历史观念的人很有吸引力。你在收看这些电视节目前不需要了解任何东西。你不必精通礼拜仪式。这是一份快餐。它在那儿现成地摆着,它是纯和的,无害的,可以让你感到一时的满足。确实有这种效果。可悲的是,你得到的是现成答案。没人向你提出问题。他们的主张是不要去思考,因为这会使人不安。

    …………

    这里没有实质,没有历史。你不必了解任何事情。否则反倒会成为障碍(第210-211页)。

    非宗教的节目也有许多严肃的内容,比如电视节目主持人便常常请某位专家回答诸如“你的人生哲学是什么”一类的大问题。问者一本正经,答者严肃认真,但回答问题的时间往往限制在15秒钟之内。观众见怪不怪,因为他们早与媒介达成共识:15秒钟足够回答这类人生大问题了(第4页)。

    特克尔通过被采访者之口,向我们描述出没有过去的现在是什么样的现在:现实失去了历史的深度,一切都停留到表层。各种“事实”纷纭呈现,又转瞬即逝,其间缺少逻辑的联系。在这样一个纷纷扬扬、杂乱无章的世界中,健忘症成为多发病是不足为奇的。

 

 

    对历史的无知和历史延续感的丧失标志着美国文化中过去与现在的分裂。对现在的支离破碎感则进一步表明美国人已难以把握现在的“真实”。正像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曾经说过的那样:“由于批判了历史连续性而又相信未来即在现在,人们丧失了传统的整体感和完整感。碎片或部分代替了整体。”〔8〕“人们一旦与过去切断联系,就绝难摆脱从将来本身产生出来的最终空虚感。信仰不再成为可能。”〔9〕这也正是使特克尔感到必须对美国梦进行一番重新思索的原由之一。

    当然,收录在《大分裂》中的近百篇自述经过了特克尔的挑选,而他的挑选  是带有倾向性的。例如有人以社会统计学方法对美国人的历史知识进行一次调查,结论也许并不那么悲观。但是,特克尔此书的独特价值,就在于它不受统计数字的限制,而把美国文化中的症结暴露在读者面前。这是他挖掘“真实”的一次真诚的努力。

    特克尔的书中也记录下80年代后期的一些变化迹象:新闻学院的一位教师发现“今年班上没有一个人问我挣了多少钱。他们问我有关职业道德的问题。……在大约六、七年前,学生开口闭口离不开钱字”(第39页)。加尔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也发现“他今天的学生是他所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第6页)。美国社会是否物极必反地出现了令人宽慰的变化?特克尔没有轻易断言,他更关心的是业已严重存在的“过去与现在的分裂”。他特别摘出墨西哥作家卡洛斯·福恩蒂斯(Carlos Fuentes)的一段话写在《大分裂》的扉页上:

    我们必须向前迈进,但这样做时我们不能涂掉过去。因为过去是我们自我认同的一部分,而没有自我认同,我们便什么也不是。

    特克尔摘录这段话可谓用心良苦,他在向我们透露:时间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现在扎根于过去,是过去的必然延伸。一个无视自己过去的文明是无法将自身延续下去的。

   

注释:

 

〔1〕《工作着》(Working)的英文选本1982年由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改名为《美国人谈美国》。该公司在1984年还出版了《美国梦寻》(American Dreams: Lost and Found)的中译本。

〔2〕Studs Terkel, The Great Divide: Second Thoughts on the American Dream (Pantheon Books, 1988)。中译本《大分裂——美国梦的反思》(译者:华灿)1989年由外文出版社出版。本文中的大部分译文采自或参考了这个译本。

〔3〕Terkel, The Great Divide, pp.3-4.本文后面引自该书的文字只在文中括号内注明原书的页码,不另作注。

〔4〕Warren I. Susman: Culture as History: the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Societ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antheon Books, 1984), p.3.

〔5〕William E. Leuchtenburg: The Perils of Prosperity, 1914-32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8), pp.175-176.

〔6〕Ibid, p.175.

〔7〕Christopher Lasch: The Culture of Narcissism: American Life in an Age of Diminishing Expectations(A Warner Communications Company, 1979), p.19.

〔8〕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95页。

〔9〕同上,第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