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1993年第3期

 

 

从洋务热到抵约潮

 

——晚清中国人美国观的一个侧面

 

杨玉圣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

 

 

19世纪60至90年代,以“求富”、“求强”为主要内容、以“中体西用”为主要纲领的洋务热,是晚清中国引人注目的潮流之一。洋务派对外关注的重心,一般而言,并不在美国,但有关的史料亦可以约略反映出其对美国的某些认识。与此同时,美国对中国人的大肆排斥、迫害,自19世纪下半叶起,从地方到全国,引起了有良心的中国人的义愤,也急剧强化了中国人民对美国这一曾寄予厚望的国度的失望、反感情绪。1905年的抵约潮充分反映了这一点。

    这是不应被忘却的历史。

   

 

    面对着几千年未有的“大变局”,洋务、自强已成为当务之急。用李鸿章的话说就是,“中国日弱,外人日骄,……若不自强,则事不可知。”〔1〕在历经数不尽的失败与屈辱后,西方的“战舰之精”、“机器之利”、“富强之术”,再也不能不正视了。不仅要正视,而且还要“取法”。从当时的情况看,虽然美国并非“取法”的主要对象,但一般说来,洋务派对于美国的经验还是颇为关心的。

 “美以富为强”,〔2〕不失为“泰西之雄国”。〔3〕薛福成对于“多旷土,皆系膏腴”的美国不无钦羡,特别是对其产业能在80年内增加多至43倍颇为感慨。据他分析,美国竞富争强,“所恃者火轮舟车耳”。薛氏1878年作《创开中国铁路议》,其中分析说:美国在40年前尚无铁路,“今通计国中六通四达,为路至21万里。凡垦新城,辟荒地,无不设铁路以导其先;迨户口多而贸易盛,又必增铁路以善其后。开国仅百年,日长炎炎,几与英、俄相伯仲。”〔4〕张之洞亦以美国的开发为例说明,“地利不开辟,则千古犹是荒废;人力不善用,则百世莫能振兴。”他对此说得很明白,“美洲居大地1/3,当未开辟以前,其土人穴居野处,榛荒陋,百余年来,西人以格致之术经营于其间,遂成天下至富之国。同此地利,同此人力,而今昔悬殊者,实人事有以勉之也。”〔5〕曾作过使美随员的徐承祖对此亦有同感,他指出,“查美国因机器厂甚多,出产丰足,兼有电报、火车运转极速,故立国甫及百年,而富已等于欧洲。”〔6〕从美国之“国大民富、人莫敢侮”的现实状况中,人们愈发进一步认识到“火轮舟车及电线诸务”的迫切性。张之洞的结论是深刻的:“我若不自振作,……将财源日涸、民生日蹙,既不能富,其何以强?”李鸿章也正是从谋求自强的角度力主选派幼童赴美深造。他认为,“挑选幼童赴美肄业,以求洋人擅长之技”,这与造就人才、渐图自强“关系甚大”。“赴美国书院学习军政、船政、步算、制造诸学,使西人擅长之技,中国皆能谙悉,以培人才”,这实为中国自强的根本、当务之急。〔7〕不管其政治立场、出发点如何,作为晚清洋务核心人物的李鸿章终归意识到,在急剧转变的世界形势下,“以中国之大,而无自强自立之时,非惟可忧,抑亦可耻”。〔8〕应该说,这种认识本身还是相当难得的。

    洋务派人士对美国政治的看法,迄今尚未发现更多的材料。郑观应对美国的地方政治作过一些介绍。如他在《吏治论》中曾这样说过:“一县之地,治狱者一人,治赋者一人,治杂事者一人。其厅署并在一地,每旦齐集,日中而退。其事至简,其学素习。其有相商之事,每日相见即可论定。抑且学校之事,属之文部;警察之事,别有专司。故县可不劳而理,而民亦无不尽之情。此与汉时三老、啬夫、游徼诸职命意实同,而其制尤善,可为万国之通法者也。”〔9〕就是说,这种“美利坚之政”既有效率,又能体味民意,显然与中国的混沌官场大异其趣。所以,在郑氏看来,美国之制“尤善”,应为“通法”的对象。对议会的认识,郑观应亦有其独到之处。他认为,这是“通下情”、“得民心”、“张国势”的关键所在。陈炽也在《庸书·外篇》(卷下)中视议院为“英美各邦所以强兵富国、纵横四海之根源也”。然而,无论郑观应、还是薛福成,无不异口同声地说美国“民权过重”。〔10〕关于这一点,已有学者作过很好的总结,即:“对于这些正在从地主阶级中分化出来的知识分子来说,美国和法国的民主共和制度还是一种不能接受的‘异端’,还是必须加以抵制的‘洪水猛兽’。”

〔11〕张之洞的《劝学篇·正权》考论,亦反映了此一状况:“考外洋民权之说所由来,其意不过曰国有议院,民间可以发公论、述众情而已,但欲民申其情,非欲民揽其权。译者变其文曰民权,误矣。美国人来华者,自言其国议院公举之弊,下挟私徇,深以为患。华人之称羡者,皆不加深考之谈耳。……近日摭拾西说者,甚至谓人人有自主之权,益为怪妄。”〔12〕

    大致言之,虽说郑观应肯定过美国地方政府“尤善”,王韬也肯定过“花旗善法”,〔13〕然而,这还只是个别情况。

    洋务派政治家对美国的认识,亦反映到其对美外交等方面。当时人们认为,美国为最强大的国家之一。有的说美国是与英、法、俄并称的四强之一,有的说它是与英、法、俄、德并称的五强之一。人们认为,美国乃“自守之国也”,尚不足为中国之祸,对华亦“无狼吞虎噬之志”。〔14〕曾国藩认为,美国人“性质醇厚,其于中国素称恭顺”。〔15〕李鸿章亦作如是观,如说美“最为公平顺善”、“无贪人土地之欲”,而且“好排难解纷”。〔16〕再如说“美最敦睦”、“美廷素无远志”,“美例向不干预他国事”,“美廷向敦睦谊”,〔17〕等等。李氏还认为,美国“君臣喜中国振奋有为,遇事每能帮助”。〔18〕人所共知,外交是洋务派最棘手的难题之一。为谋“喘息自强之暇”,自然得寻求相对安宁的国际环境。以积贫积弱之国去应付强权世局,那么,重要的是得搞明白:何国当防?何国可依?何者为敌?何者为友?从有关史料看,有反日、反俄者,尚无明确提出反美的。联美论是一种不无号召力的观点。郑观应是主张联美的:“查立约诸国,最强者莫如英,而美、法与俄皆堪颉颃。然英人险诈,法人鸷猛,势力相敌,迹其离合,实系安危。俄则地据形胜,兵严纪律,惟以开疆拓土为心,向为诸国所忌,而尤为中华之所患。……美国秉信守礼,风俗庞厚,与中国素无猜嫌,当相与推诚布公,立敦和好,有事则稍资臂助,无事亦遥藉声援。”〔19〕

    薛福成早在1865年的《上曾侯相书·筹海防》中即已提出西方大国间有矛盾可用,“夫英、法、俄、美四国,势均力敌,其先皆有仇隙,非能始终辑睦也。”此后他在《应诏陈言疏》(光绪元年)中系统阐述了其联美主张:“洋人之至我中国,专恃合纵连横,而我以孤立无助,受其箝制,含忍至今,诚欲于无事之时多树外援,则择交不可不慎也。方今有约之国,以英、法、俄、美、德五国为最强。五国之中,英人险谲,法人悍。所至之地,……阴图占据,此中国之深仇,不可忘也。俄国地广兵强,……今且西守伊犁,东割黑龙江以北,据最胜之地以扼我后路,……此中国之强敌,不可忽也。美国自为一洲,风气浑朴,与中国最无嫌隙,其纽约与蒲公使所立新约,则明示以助我中国之意,盖亦恐中国稍弱,则欧洲日强,还为彼国之害也。故中国与美国宜推诚相与,略弃小嫌,此中国之强援,不可失也。”〔20〕

    奕等认为,薛氏以上所陈各国情势,“颇多符合”,〔21〕故持赞成态度。同时,亦有人指出,“美国尚知言理而不粗,且其强盛又为英人所畏,可借之以制英人也”。〔22〕不过,有史料表明,洋务派的外交观并未仅仅就此而踏步不前。事实上,他们还进一步认识到,唯有自强,方可有希望,归根结蒂,美国也是靠不住的。这正如李鸿章在致驻美公使伍廷芳的信中所言:“美邦政教人情,诚如尊。论者皆云宜结为援。中国所需,自应取材于此。至于根本至计,尤在变法自强。彼既不肯为我祸,亦岂肯为我福”。〔23〕盛宣怀1899年也曾亲自对慈禧太后说,美国“虽无占我土地之心”,但亦“断不帮我,……只得讲究自强”。〔24〕后来,在与美国谈判订立商约的过程中,盛氏甚至发现:尽管“美方极力见好,谓事事不侵我主权,而其取益防损,心计甚工,究未尝放松一步”。〔25〕大体说来,这些认识已经是相当深刻的了。

    本文不是对洋务外交的全面评价,不过似乎可以说,洋务派对外确有不少妥协,但亦应看到其抗争的一方面。曾国藩就说过这样的话,“鄙意办理洋务,小事不妨放松,大事之必不可从者,乃可出死力与之苦争”。〔26〕从粤汉铁路的借款及路权的收回这一史实,也可以说明此点。盛宣怀在谈到何以要从美国借款时是这样解释的:各要害口岸,已几乎尽为外国所占。“仅有内地,犹可南北自由往来,若粤汉一线再假手英人,将来俄路南引,英轨北趋,只芦汉一线其中,何能展布!惟有赶将粤汉占定自办,尚堪称资补救。故此路借款,断以美国为宜”。〔27〕因为,在盛氏心目中,美国技术“最新,距华最远,尚无利我土地之心”。〔28〕张之洞以为,无论英、法、德哪一国承办,均有大害。然而,美国离华遥远,张氏亦“相信美人在华无攫权的野心,故在借款与修建铁路方面,主张用美款”。〔29〕可是,当美方违反合同时,张之洞等据理力争,坚决主张按照合同办事,“以杜后患”,否则,用他的话说,“其害不可思议”。〔30〕结果,终获成功。这是一着成功的妙棋,似不能漠然视之。

   

 

    在考察晚清中国人的美国观时,我们不能不特别把视线转移到风云激荡的1905年。美国对华人的无端排斥、虐害,终于使中国人积郁数十载的怨愤在这不寻常的一年轰然爆发。自1784年“中国皇后”号驶华以来,还从未像在1905年的中国抵约潮中所表现的对美国如此不满。如果说美国“失去”中国,这至少可以追溯到这一年。从美国人19世纪80年代以后对华人“无毒不施”、〔31〕“惨毒不堪”〔32〕的焚掠劫杀,中国人对于美国的“文明”、“自由”开始有了另一层面的认识;从美国政府对中国的欺凌、蛮横,中国人对美国是中国之友的观念开始反省;从万众一心、民气大伸、抵制美货的火热斗争中,中国人重新找到了民族自救的信心。如果说洋务派主要是代表了晚清政论界人士的美国观的话,那么,抵约潮则主要是反映了当时中国民众对美国的重新认识。这是人们以往重视不够的。

    中国人以移民的身份飘洋赴美,是1848年加州“淘金热”之后的事。是年金矿发现的消息传到中国后,不少轮船公司即以此相招徕。如一则贴在广州的海报说,“美国人民为天下最富者,他们欢迎中国人,一旦到达美国,有大屋居住,大工钱收入,好衣好食。……请勿疑惧,应即走上发财之路。”〔33〕这种广而告之,固然夸大其辞,但无疑是有极大诱惑力的。于是,中国人开始大规模地踏上赴新大陆谋生之路。这些勤劳朴实、与世无争的炎黄子孙,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在开发美国西部的创业历程中洒满血泪与汗水,如采矿、筑路、垦荒、农耕等等,〔34〕可歌可泣。“蓝缕启山林,丘墟变城郭”,〔35〕就是当时对华人业绩的真实写照。然而,中国人因此而得到了什么呢?一位研究美国移民史的专家不无悲愤地这样写道:“据某些学者研究,美利坚民族的一个特点是‘宽容’(tolerance),因此美国能够成为各民族的‘熔炉’(The melting pot),或者如美国国玺上铭刻的‘合众为一’(Epluribus Unum)。但是从华工的遭遇来说,他们得到的不是宽容,而是过河拆桥;他们没有被‘合众为一’,而是遭种族歧视。美国讲究‘公平竞争’和‘机会均等’,可是‘不给华人一个机会’却成了19世纪80年代以后在美国流行的口号。”〔36〕

    美国历史上留下了最污秽、最耻辱的一页:驱逐、迫害、抢劫、侮辱、屠杀无辜的中国人。这之后,干脆不准中国人赴美,登峰造极,无以复加。

    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受到极度的损害和摧残。这是一道抹不去的伤痕。

    据陈兰彬在其《使美纪略》中所述,美方报纸凭臆论说,连篇累牍,“凡可以欺凌华人者,无不恣意言之”,“令人阅而愤懑。”当然,美国并非仅仅是满足于“动口”的君子。崔国因在其日记中有感于同胞在美受虐,常常难以自已。这位清廷驻美公使往往既愤且慨,光绪十六年(1890)4月25日日记云:“华人居美,诚遍地荆棘矣。难矣哉!”后来他又在日记中不止一次地说过,美国苛禁华工之例,“严且酷也”;对华人的虐待,“肆行无忌也”。〔37〕最早以文学形式全面反映华人遭美排斥的是诗人黄遵宪,他在《逐客篇》中痛心疾首曰:“倾倒四海水,此耻难洗濯”。郑观应在《致广州拒约会同人书》中说:美之待我中国人,种种苛政,视若仇人,贱如牛马,“闻者伤心,见者下泪”。〔38〕他的《哀黄人》亦是一名诗,对于美国人那种“苛刻无人理”的铁心肠,诗中控诉道:“彼族多野蛮,狠心少恺恻。圈禁似猪豚,鞭策如犊特。……暴虐我华工,暗如地狱里”。人们不能不问苍天:“天下不平之事,孰逾于斯?”〔39〕

    《时报》刊载的一篇演说斥曰:“逐客也,收监也,殴打也,烧铺也,世界上所称最野蛮之事,而美人皆一一施于华人,其毒手如何?”〔40〕中国人横遭欺侮,“受美国无限的苦楚”,〔41〕实惨不忍言:“那美人,公理全无。可恨他,待我华工,异常残酷,说不尽,那强权手段,比我为牛为马,如仆如奴”。〔42〕一言以蔽之,美国人待我华人,“谁不曰美人虐我,谁不曰美人辱我!”〔43〕其情其形,令哭者有余悲、伤者有余怒,闻者亦有余愤。崔国因在其光绪十六年(1890)6月初7日日记中记载说,有一叫花勒的美国牧师,曾环游地球,亦承认美禁华人至美,乃“无礼之尤”、“羞对中国也”。

    1905年波澜壮阔的抵约潮,就是对美国人这种“无礼之尤”的正面回答。对于美国人的“无端苛暴”、“一味凌侮”,善良的中国人已经领受够了。如同当时舆论所言,“全国人皆耻美对我禁工条约之苛”,“全国通商口岸之人皆耻美不以人道待我。”〔44〕是可忍,孰不可忍?有一个班本掏出了大家的心里话:“我中国,积弱至今,屡受那,外人欺侮,真是可怜!今日里,那美国,立心更险,将我同胞,种种苛待,苦不堪言!更难堪,还立约禁我华工,……今之世界,并无公理,只有强权。问一声,我同胞,难道任外人作践?到此时,不思抵抗,更待何年?”

    当时人认为,美国之禁绝华工,“用强权,藐公理,污人道,破邦交,是我四万万人之大辱也”。〔45〕对于“文明之国野蛮乃若此”,无不义愤填膺。特公的《美国华工禁约纪事发刊词》写道,“那美国岂不是平日所皆称的文明国么?美国自己亦自夸他的文明了不得。如今却不许我中国人到他美国去,并且立了许多野蛮的法则,……可怜我同胞住在美国,真像住在地狱里一样!”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何以人们视此为“国之仇”了。莫等闲斋主人的《国之仇》开宗明义就说,“国之仇!国之仇!国仇在何处?请君抉眼注视西半球。”西奥多·罗斯福虽说看不起中国人,但他在1905年致美国国会的年度报告中亦承认:对华工的极力排逐,“使中国人民遭受了极大的冤屈,最终也使美国蒙受了奇耻大辱。”〔46〕这倒是说了一句良心话。事实上,这第一次使美国在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涂上了浓重的阴影。人们深感困惑不解的是,“论美利坚之文明,其国人醉心自由,唱言平等,……政体之公,为全世界第一”,然而,残酷的现实却是,它暴虐、苛禁华工,实“重失道德信义于我华人也”。〔47〕此种无理行径,亦“实足为文明政治之玷”。〔48〕福州南台英华书院师生联合会在写给美国总统的呼吁书中说:美自诩为中国之友、自认为基督教国家,在华讲博爱,但在美则无端排虐华人,此既非交友之义,亦非基督爱邻如己之道。如此说来,岂不哀哉?又怎能再要求中国人对美国有好感?这正如《敬告美人对于禁工条约之利害》一文所说,本来自中国与外国通商以来,唯美最敦睦谊,但它对华人不以人格相待,即行强权主义,遂令我人不得不愤而抗争,“争之而美人强加压制,则中国之人,皆将张目裂须,以切齿于美人,不曰美人前者之过示和好,特欲收拾我人心,则曰美人独深结好于宫廷,特欲欺我政府,以攫其所大欲耳,于我国民固非肉食之不甘心也。不曰保全之论,美人不过托名公正,以自饰其野心耳,则曰美人实有吞噬我国之心,特以为时尚早,己之势力未固,以此为箝制各国计者也,一发更非他人比耳,……举国上下,举以美为强暴之尤、祸我之魁”。〔49〕由这里完全可以看出人们对美国的看法的大转变。

    轰轰烈烈的1905年反美爱国运动,已成为近代中国御侮史上的灿烂篇章。以抵制美货为主要特色的这次全国性风潮,“人心之一,民气之伸”,前所未有。一唱百和,“如飙起,如潮汹”。凡有血性者,无不奋起:办货者停办美货,购货者不用美货。据当时人留下的记载,“甚而至下流社会,及赌场妓馆,人格最卑、执业最贱之徒,亦感于国民全体之热诚,无不举美货而投掷之,谈论之间,以购买美货,为莫大之耻辱”。〔50〕在抵制运动中,连赌徒们亦丢下手中的美制香烟而改吸土产货。凡破坏抵制美货者,时人即毫不留情地讥以“媚美”、“败类”、“冷血动物”、“奸贼”、“公敌”。在广州,人们盟誓不用美货,“如有阳奉阴违、贪图小利者,子孙永远不昌”。在南京,亦曾决议立“遗臭万年碑”,上刻违约不认罚者的名字,并记其劣迹。有一首儿歌这样唱道:“我父日日言,禁美货。我母夜夜讲,恨美货。诸人皆说废美货,我也时时恨美货,……告姊妹、劝弟哥,大家不用美国货,全国儿童学了我,不怕美国枪炮多。使他货色无销路,工商无了行业做,不怕美人不讲和。”〔51〕

    有一位女士呼吁女同胞们不买美货、 不用美货,凡在美国人开的工厂里做工的,亦“快快一起同盟罢工”。为何如此呢?道理很简单:“美国人虐待我国人,我国人理应照他的苛例,转待在中国的美国人,这叫‘以毒攻毒’,是算最正当的办法。就算不这样,也应该出一海陆军,和他开一回仗,出一回气”,〔52〕可惜我国衰兵弱,无甚办法,故有此抵制运动。《时报》发表的《演说抵制禁例》亦突出反映了这种情绪:“彼来一拳,我还一脚,冤冤相仇,使之货物不销,工厂倒闭,庶几泄此愤恨也。”否则,“含此一口闷气,享寿享至99岁,死至阎王前,亦是冤屈鬼也。”〔53〕抵制美货运动的主要领袖曾铸在一封通电中说得斩钉截铁:抵制美货,乃公益事,并无风险。“即有,亦不过得罪美人耳;为天下公益死,死得其所,由我领衔可也。”〔54〕一身浩然正气,可谓与日月争辉。

    从美国对华人的欺侮、中国的抵制美货运动,人们终于意识到,应“以自己的力量争取自己的权利”。这代表了“中国民族的觉醒和信心,这是中国的新希望,民族的新转机”。〔55〕所以,当时人理直气壮地提出,“今损我利彼之约,美人可悍然为之,我何不可毅然拒之?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所畏!”对于“欺善怕恶”的洋人,多难多灾的中国人民终于发现,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诸君试看美国之所以处中国,又看美国之所以处他国,则两副心肠、两副面目者也。今日受人欺亦欺够矣,受人虐亦虐饱矣。自此以后,当为挣眉突眼之金刚,莫为和颜悦色之菩萨。竖起脊骨,硬马步,禁我亦可,不禁我亦可,来也亦得,不来亦得,主权在我,何必低首下心,以求于花旗哉?”〔56〕

    历史是最好的老师。事实最有说服力。在经了风雨、见了世面之后,中国人对美国有了新的认识,并对自己重新有了信心。正是有了此种新的认识与信心,人们才敢于把憋在肚子里的话公之于众:“彼美人何足畏!清政府何足畏!幺魔小鬼之袁世凯又何足畏!”这是誓言,也是预言。它的力量是沉甸甸的。

    1905年的抵约潮昭示:正是美国自己损害了它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形象。曾任驻美公使的伍廷芳说得很对,“中国人不慊于美国之真实原因,则美之禁止华人政策为之也。故美国一日不除其禁止华人之法律,则美之全名终有一污点之存在。其对于吾国人,虽诚彬彬有礼,而二国之情感,终不能呈圆满之观”。〔57〕然而,美国对中国人的不公正政策并未改弦更张,而是一直延续到20世纪。

    历史的经验一再表明:中国人把屈辱埋在心底,但这并不等于永远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沉重的记忆伤透了中国人的心。

   

注释:

 

〔1〕《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卷16。

〔2〕光绪十四年11月8日崔国因奏。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三)》(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565页。

〔3〕王韬:《洋务在用其所长》。《洋务运动(一)》,第497页。

〔4〕丁凤麟等编:《薛福成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7页。

〔5〕张之洞致李鸿章电(光绪十五年10月17日)。参见顾廷龙等主编:《李鸿章全集(二)》,电稿(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53页。

〔6〕《洋务运动(一)》,第238页。

〔7〕参见李时岳、胡滨著:《从闭关到开放——晚清“洋务热”透视》,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35页。

〔8〕《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24。

〔9〕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上册,第372页。

〔10〕郑观应在《盛世危言·议院》中谓:议院“集众思,广众意,用人行政一秉至公,法诚美矣”,但“美国议院则民权过重,……”。薛福成《出使日记》卷3亦称:“西洋各邦立国规模,以议院为最良,然如美国则民权过重,……”。

〔11〕戴逸:《戊戌维新前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见胡绳武主编:《戊戌维新运动史论集》,第26页。

〔12〕《张文襄公全集》,卷202。

〔13〕参见忻平著:《王韬评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64-165页。

〔14〕参见《洋务运动(一)》,第208页、288页。

〔15〕《曾文正公奏稿》,卷12。章继光著:《曾国藩思想简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13页。

〔16〕参见苑书义著:《李鸿章传》,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31页。

〔17〕《李鸿章全集(一)》,电稿(一),第537页;《李鸿章全集(二)》,电稿(二),第255页、292页、357页。

〔18〕《洋务运动(二)》,第179页。

〔19〕《郑观应集》,上册,第114页。

〔20〕《薛福成选集》,第76-77页。

〔21〕〔22〕《洋务运动(一)》,第161页;第297页。

〔23〕转引自苑书义著:前引书,第351页。

〔24〕北京大学历史系近代史教研室整理:《盛宣怀未刊信稿》,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76页。

〔25〕《愚斋存稿》,卷9。夏东元著:《盛宣怀传》,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39页。

〔26〕《曾文正公书札》,卷31。王尔敏:《19世纪中国国际观念之演变》,《中国近现代史论文集》,台北,1985年,第7编(二),第32页。

〔27〕盛同颐:《盛宣怀行述》。《洋务运动(八)》,第60页。

〔28〕参见夏东元著:《晚清洋务运动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25页。盛宣怀在《呈递恭亲王的说帖》中说,美国对中国“无所觊觎,铁路工程尤精,如借美债,用美匠,各国忌心稍逊”。参见李国祁著:《中国早期的铁路经营》,台北,1972年,第145页。

〔29〕李国祁著:《张之洞的外交政策》,台北,1970年,第89页。

〔30〕参见张秉铎著:《张之洞评传》,台北,1972年,第142页。

〔31〕《郑观应集》,上册,第415页。

〔32〕张荫桓:《三洲日记》。阿英编:《反美华工禁约文学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81页。

〔33〕陈冠中:《美洲华侨血泪简史》,《明报月刊》,1977年10-11月号。见陈翰笙主编:《华工出国史料汇编》,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辑,第15页。

〔34〕详见朱杰勤:《19世纪后期中国人在美国西部开发中的作用和处境》,《历史研究》,1980年1期。

〔35〕黄遵宪:《逐客篇》(1882年)。钱仲联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上海书店1991年版,第1卷,第493页。

〔36〕邓蜀生著:《美国与移民》,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220页。

〔37〕崔国因著:《出使美日秘日记》,黄山书社1988年版,第122页、235页、285页。

〔38〕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下册,第547页。

〔39〕黎民铎:《拒约报出世感言》,阿英编:前引书,第694页。

〔40〕参见阿英编:前引书,第614页。

〔41〕宣樊子:《檀香山华人受虐记》。阿英编:前引书,第553页。

〔42〕陇西三郎:《拒约报》。同上书,第684页。

〔43〕黄子材:《美国政治家与宗教家之对待华人》,《广东日报》,乙巳年7月24日。见广东省中山图书馆编印:《广东1905年反美爱国运动资料汇编(一)》,1958年,第27页。

〔44〕明明:《有心人卖扇》。阿英编:前引书,第684页。

〔45〕《阅筹拒美禁华工公启系之以论》,《福建日日新闻》,光绪三十一年4月21日。阿英编:前引书,第604页。

〔46〕陈依范著:《美国华人史》,世界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241页。

〔47〕《华人行为与美人之比较》,《岭东日报》,光绪三十一年6月20日。《广东1905年反美爱国运动资料汇辑(一)》,第137页。

〔48〕《美人禁工新约平议》,《时敏报》,光绪三十一年4月13日。阿英编:前引书,第611页。

〔49〕《岭东日报》,光绪三十一年4月19日。《广东1905年反美爱国运动资料选辑(一)》,第97页。

〔50〕大醒:《敬告我同业之资本家》,《广东日报》,乙巳年7月初4日。同上书,第17页。

〔51〕褚娥:《争约歌谣》。阿英编:前引书,第677页。

〔52〕志群:《争约之警告》。阿英编:前引书,第651页。

〔53〕阿英编:前引书,第622页。

〔54〕张存武著:《光绪三十一年中美工约风潮》,台北,1965年,第43页。

〔55〕同上书,第35页。

〔56〕《演说抵制禁例》,《时报》,甲辰7月。阿英编:前引书,第622页。

〔57〕伍廷芳著:《美国视察记》,中华书局1915年版,第29-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