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与思考

   

对美中日相互关系的一些认识

 

张也白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

   

    世界形势已因冷战结束而发生巨变,其中大国关系的变化尤为显著,主要表现为在军事对抗基本结束的情况下,相互合作的加强与竞争的激化。在亚太地区,多极化趋势正在发展,但在现阶段及可见将来,大国作用与大国关系仍至关重要。在美中日俄四个亚太大国中,俄罗斯至今仍为国内问题所困挠,其国际影响力已大为削弱,而美中日三国对亚太形势的影响则倍受关注。

    进入90年代,美中日关系已逐步发展成为一种不同于70至80年代的美中苏三角关系的新型关系,其主要特点可归结如下:

    1.90年代的美中日关系已变得更为多样化,其中经济关系已居最重要地位,同时三国关系又涉及广泛领域,是一种更为全面和均衡的关系。

    冷战结束后,美中日三国均把注意力更多转向国内,并以获取经济利益作为对外政策最重要的目标。经济因素已成为三国相互关系中的首要因素。以美日关系为例,由于军事安全的重要性相对下降和经济因素的上升,一种经济外交对经济外交的模式正在建立,它反映经贸关系在两国关系中的重要地位。当然。安全问题仍然是美日关系的支柱之一,但它已不再如冷战年代那样具有压倒一切的性质。从中美关系看,由于经贸关系的迅速发展,经济利益已成为90年代两国关系得以继续发展的主要基础。1994年5月克林顿政府作出将中国的最惠国待遇和在美中日三国关系中并非决定一切的。除经济外,相互关系还涉及广泛领域,其中政治、军事安全、意识形态等传统领域的重要性都是不可忽视的,在一定条件下,它们都可以上升为相互关系中的突出问题。此外,像环境、人口、移民、对付国际犯罪等“跨国界”问题也越来越受到重视,被提上议事日程。冷战时期,安全利益是压倒一切的,其他各种利益均处于从属地位。而现在,尽管经济因素不断上升,它并不支配一切。近年来,三国政府在处理相互关系时常常难以确定不同利益的先后顺序,在决定政策时面临艰难选择,原因即在于此。这种多样化和均衡的特点使美中日关系呈现远比过去更为复杂的局面。

2.90年代的美中日关系是一种既相互合作与依存,又相互竞争与制约的关系。

    冷战结束后经济因素的上升大大推动了三国间经贸关系的发展,加深了相互依存。同时,合作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表明三国在广泛领域里存在着共同利益,相互关系已越来越呈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及在很多情况下“或共同获益或共同受损”的特点。

    与此同时,相互间的利益冲突也在发展。一方面,一些在冷战时期曾在一定程度上被掩盖的矛盾(如中美之间在意识形态和台湾问题上的冲突,美日之间的贸易摩擦等)因共同敌人的消失而尖锐起来;另一方面,合作的加强也伴随着新的矛盾的出现和竞争的激化。合作范围的扩大又使摩擦与冲突涉及更为广泛的领域。然而由于和平与发展毕竟是当代世界的主旋律,三国间的大多数矛盾并不具有严重的对抗性。它们都是可以通过谈判与协商不断缓解的。近年来,以宣传所谓“中国威胁论”为主要特点的中美和中日之间在安全利益上的冲突有可能发展成具有对抗性的矛盾,从而破坏相互关系的稳定。但目前看来,这种危险主要是潜在的而不是现实的。中美之间在台湾问题上的冲突及美日间的贸易摩擦不时引起相互关系紧张,但冲突双方在维护关系稳定上有着重大利益,因此到关键时刻,他们均愿寻求妥协,并设法找到办法使矛盾得到缓解,以避免相互关系严重恶化。

    随着冷战结束和苏联解体,大国间相互制衡因素下降。美中日三国在处理相互关系时更多地着眼于双边关系。但由于中国国力的迅速增强和日本加紧迈向政治大国以及近年来对安全和地缘政治重要性的重新认识,一种新的制约关系开始形成。现在三国中任何两国关系仍在一定程度上受第三国的影响,一国在确定对另一国的政策(特别在制订长远战略)时不能不考虑到第三国的因素。例如,去年美调整和加强美日安全同盟,其目的既为应付来自中国的“潜在威胁”,又考虑到若美日同盟遭到削弱,将会增加中国对日本发展军事力量的担忧,从而促使中国加速军事现代化步伐。又如,由于日本在政治上对美国的依附性,它的对华政策总是要受美对华政策的影响。中美关系的严重恶化会使日本在处理对华关系时处境为难,也会增强日本国内对华强硬派的地位,尤其是美台关系的升级会使日本国内要求突破日台关系原有框架的压力增大。当然,由于环境和条件的根本不同,现在美中日三国的相互制约远非如冷战时期的美中苏三角关系那样严格和直接。这种制约主要涉及带有全局性和战略性的问题而不是相互关系中的各种具体矛盾。

    3.从美中日三国的力量对比看,美国是最强大和最有影响力的国家,在三国关系中处于最有利地位。但主要由于美国的相对衰弱和中国国力的迅速增强,美国的有利地位正面临新的挑战。

    美国的盛衰问题始终是有争议的。但确定无疑的是冷战结束后,新孤立主义的抬头和美国领导人把注意力进一步转向国内使美在亚太及世界其他地区发挥作用的意志和能力受到比冷战时期更大的限制。但美国毕竟是当代世界里唯一的超级大国,对亚太和世界形势发展起着主导作用。美国对国际事务的干涉甚至因苏联解体,美国内要求在世界上推进“民主事业”的理想主义上升以及近年来美经济实力的恢复而进一步加强。它使美国在处理对华与对日关系时明显地表现出主动性、进攻性和干涉性,反映冷战结束后以美国为代表的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在国际关系中仍起着重要作用。

    中国是政治大国,是亚太地区和世界上具有重要影响的国家。近年来,由于经济高速增长和综合国力的提高,中国在美中日关系中的地位明显改善。现在美国再也无法如90年代初期那样忽视中国或对中国采取高压政策,相反它需要与中国合作的一面有很大发展。但中国在经济和综合国力上仍远落后于美日两国,并在市场、投资和技术上仍相当程度地依赖他们,因而在同美日两国打交道时不能不处于某种不利地位。

    日本是世界经济大国,其国民生产总值仅次于美国居世界第二位。冷战结束后,日本在安全上对美依赖减少,在美日关系中的地位有所提高,美日间开始建立起较前平等的伙伴关系。近年来,日本加紧迈向政治大国,其外交进一步向亚洲倾斜。日本正在使它与欧美和亚洲国家的关系变得较前平衡,并欲在其间发挥“桥梁作用”。但日本并非政治大国。它至今仍缺乏一项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在国际政治舞台上不具有中美两国那样的地位和影响。此外,日本还有一个形象问题,加上领导层处于过渡时期,自民党一党体制崩溃后又缺乏强有力的政府,使日本迈向政治大国的进程受到影响。

    总之,从力量对比的态势看,美国无疑处于最有利地位,而中国在经济上和日本在政治上则分别具有脆弱的一面,两国在处理对美关系时都表现出一定程度的防御性和被动性。但中国经济的迅速发展和综合国力的增强正改变着力量对比的态势,使美日两国面临新的挑战。正如一位美中国问题专家指出的,历史上美国总是同一个弱的中国打交道,而现在如何面对一个正在崛起和日益强大的中国已成为美对外关系中最重要的课题。对日本来说,在处理对华关系时,它在政治上的劣势是依靠经济上的优势来平衡的,而现在,它开始为这种平衡正在被打破而感到焦虑。此外,美国在亚太还面临来自日本与美争夺主导权的挑战。近年来,由于美经济实力的恢复和日本经济不景气,美国已不再如90年代初期那样对日本的经济威胁感到担忧,但日本国内民族主义的抬头和要求“脱欧入亚”,推行自主外交的呼声增高又为美日关系注入了新的不稳定因素。

    4.美中日三国关系并非“等边三角形”,其中中美关系最不稳定,困难最大,它使日本在三国关系中处于某种既可以“左右逢源”又常常“两头为难”的地位,成为中美关系中的一个平衡因素。

    进入90年代以来,中美关系与美日和中日关系相比,不仅最不稳定,且对抗性一面也最强。根本原因是由于两国社会制度和价值观明显不同以及双方在广泛领域里存在着利益冲突。另一重要原因是在当代世界里,没有任何其他大国之间的双边关系像中美关系那样受到两国国内政治因素的严重制约。尽管两国政府都认识到建立健康和稳定的中美关系符合双方的利益,中美关系总是不断经历波折,要改善困难重重。此种状况已成为亚太地区一些不稳定因素产生或难以消除的深层次原因。当然,由于中美共同利益的增长,双方都希望加强合作和避免对抗,不愿因冲突失控而使两国关系严重恶化。因此,一般说来,中美关系仍能保持在既合作又冲突,既难以大幅度改善又不致破裂的基本框架之内。

    美日关系的状况最好,它不仅好于中美关系,也要好于中日关系。对美国来说,日本是它亚太政策的支柱。就日本而言,尽管它“脱欧入亚”的倾向在发展,在日本外交中,对美关系仍居最重要地位。美日关系是以共同的社会制度和价值观,经济利益上高度的相互渗透和安全上的相互依赖为基础的。这是两国维持紧密和稳定关系的基本条件。冷战结束后,美日安全同盟曾一度面临考验,但由于两国国内的强烈要求,这一同盟在经过调整后仍得以继续维持。但美日关系的发展也受到以下消极因素的制约:一是冷战结束后美日经贸摩擦尖锐起来,成为两国关系中的突出矛盾;二是日本国内对对美关系的“被动性”日益不满,要求推行自主外交的呼声增高;三是美国虽支持日本成为政治大国,要求日本在国际上发挥更大作用,但又对日本与美争夺亚太主导权保持警惕。美亚洲政策始终包含要求制约和支配日本的因素;四是日本担心美国内孤立主义的蔓延可能迫使美减少对日本和亚洲的安全义务,使日本在发展军事力量方面处境艰难。上述因素的发展都可能对美日关系的稳定造成损害。

    中日关系自1972年邦交正常化以来始终保持了友好与合作。双方都很重视发展相互关系,精心培植中日友好。即使1989年的天安门事件及后来苏联的解体也未曾对中日关系造成大的冲击。这与中美关系的情况有很大区别。但近年来中日关系也出现了一些消极变化。一方面,中国对日本从经济大国向政治大国过渡以及最终可能走向军事大国的担忧加深。早在1987年,中国对中曾根内阁使日本防卫费突破国民生产总值百分之一的做法十分警惕。进入90年代,由于苏联军事威胁的消失和美国削减军事力量,中国怀疑日本将在亚太地区填补力量真空,并与美争夺亚太主导权。加上日本国内在如何对待历史问题上不时发出消极声音也促使中国对日态度转趋强硬。另一方面,日本对中国国力的增强也越来越感到担心,提出要求中国增加军事透明度和停止核试验,在台湾问题上则企图不受中国牵制,跟着美国提升对台关系。日本不大公开谈论“中国威胁”,但实际上,日本对“中国威胁”的看法要比美强烈,在日本上层那种将中国视为主要对手和威胁的认识相当普遍。此外,现在日本新一代领导人也不像老一代领导人那样重视与中国的友好与合作。上述变化使近年来的中日关系呈现某种下降的趋势。

    总的说来,进入90年代,由于中美关系恶化的结果,日本在美中日三国关系中的地位最为微妙。中美关系的适度紧张有利于日本减轻来自中美两国对它的压力。但中美关系的严重恶化对日本也并非好事,因为那将使日本在处理对华关系时左右为难。对日本来说,对美关系要比对华关系更重要,在中美之间,日本更靠近美国。但对华关系毕竟是日本亚洲外交最重要的一环。日本不能过份得罪中国,它必须小心地在中美两国之间保持某种平衡。一个良好的中日关系不仅是日本自身经济和安全利益所在,而且也有助于它改变过分依附美

国的形象,显示其对外政策的独立性。

    5.目前的美中日关系仍处于发展变化之中,尚未形成一种稳定的模式,其前景存在着某种不确定性。

    无论是美日关系、中美关系或中日关系,其发展前景中仍存在许多可变因素。例如今后美日经贸摩擦的激化,日本国内民族主义的上升和外交独立性的增强或美国孤立主义的发展将在多大程度上损害美日政治关系,并对美日安全同盟带来消极影响?中美关系能否平稳地渡过1996年这一敏感和艰难时期,并在此后走上改善和稳定发展的道路?抑或中美在台湾及其他问题上的冲突会不会使两国关系进一步走向对抗?美国最终是否会实施对华遏制政策?随着中国国力的不断增强和日本向政治大国过渡,中日间的互不信任会不会发展?若中美关系继续恶化,会不会出现美日联手对付中国的局面?美日安全同盟会不会变成以中国为主要对手或假想敌?应当指出,由于中美关系在三国关系中最不稳定,其前景最具有不确定性,今后美中日关系的发展趋势多半要看中美关系的演变。

    美中日三国关系的不确定性主要来源于三国自身发展前景的不确定性。拿美国来说,它的超级大国地位是否将相对地走向衰落?美在亚太的主导地位能维持多久?美对外政策将走向干涉主义还是孤立主义?美国内政治形势的变化对它的对外政策将产生什么影响?从日本看,其国内政局将如何发展?一党统治和强政府的局面能否再现?日本成为政治大国需要多久?一旦日本成为政治大国,对亚洲形势和美中日关系意味着什么?日本外交将进一步向亚洲倾斜还是将继续与西方保持最紧密的关系?至于中国,其发展前景亦令世界关注。现在美日及其他亚洲国家对中国政局在“邓之后”可能发生的变化存在疑虑,对中国国力的迅速增强表示担忧。他们担心中国在强大起来以后,国内“民族主义”将进一步上升,对外政策可能变得越来越“咄咄逼人”。

    处理好与美日两国的关系对建立一个有利于我国国内稳定和现代化建设的国际环境特别重要。若能同时保持中美和中日关系的友好与稳定则对我最为有利,为此必须作出重大努力,争取同两国都改善关系。但要做到这一点难度极大。这是因为:1.中美与中日关系已变得更加复杂和多样化。在拥有广泛共同利益的同时,相互矛盾的范围扩大了,存在的问题更多更深;2.相互关系越来越受各自国内政治的制约;3.由于美日间的共同利益要大于中美和中日之间的共同利益,中国在同美日两国打交道时处于某种不利地位。

    然而,美日矛盾及两国在对华政策上的差异毕竟对我有利。因此尽管“三角关系”一词是过于简单和容易引入歧途的提法,在开展对美和对日外交中,仍需要具备某种“三角意识”。我们的对美和对日政策之间既不存在严格的制约,但又不可避免地会相互影响。重要的是要了解对美和对日政策之间的联系,同时又根据具体情况加以区别对待。由于日本在政治上对美的依附性,一般说来中美关系对中日关系的制约要大于中日关系对中美关系的制约。若中美关系能保持健康稳定,则中日关系将较易处理,一般不会偏离正常轨道。反之,中美关系恶化会减少我对日政策中的回旋余地。因为由于中美关系紧张,中国除与日本保持良好关系外,别无他途。同时也不要指望在中美关系严重恶化的情况下,日本对华政策会不受影响。因此,通过改善中美关系来确保中日关系的稳定是上策。但问题是改善中美关系难度很大。在这种情况下,通过加强中日关系来推动中美关系发展或阻止中美关系恶化也是一种不可缺少的“迂回战略”。日本对华政策与美国明显不同。由于它的独特处境,保持对华关系友好稳定对日本来说要比对美国更重要。而离开日本的支持,美国想在亚洲推行孤立和遏制中国的政策也是不可能的。在中美交往中,日本是两国都可以借助的力量。对中国来说,最重要的是即使难以同时保持对美与对日关系的友好稳定,也要避免“两个拳头打人”,防止出现中美和中日关系同时下滑的最为不利的局面。

    美中日三国关系对亚太地区的繁荣与稳定至关重要。但三国关系无法复盖亚太所有问题,因为毕竟还有俄罗斯、东盟的崛起及其他亚太国家。近年来,东盟影响力的扩大对美中日关系已构成重要制约,今后俄罗斯国内形势和对外政策走向也可能对亚太大国关系格局产生重大影响,对此应有足够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