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1996年第4期

   

   

面对二十世纪科技时代的困惑

 

——《亨利·亚当斯的教育》述评

 

 

盛宁

   

   

    今年初,诺顿出版公司的德雷克·麦克菲利先生邀请美国著名文化批评家小施莱辛格(Arthur M. Schlesinger, Jr.)开列一份理解和把握美国历史的最扼要的必读书书单,施氏欣然应允。书单开出,仅13部著作。美国的几位开国元勋,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詹姆斯·麦迪逊和托马斯·杰佛逊等有关立国准则的论述,美国思想文化奠基人爱默生、实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威廉·詹姆斯的论著,托克维尔的《美国的民主》,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演说等单上有名,当然是在情理之中;詹姆斯·布赖斯(James Bryce)的《美利坚联邦》(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 1888),冈纳·默德尔(GunnarMyrdal)讨论美国种族主义的《美国的尴尬》(An American Dilemma, 1944),以及莱因霍尔德·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的那部从新正教角度切入的《美国历史反讽》(The Irony of American History, 1952)等入选,也无可争议。13部书中,施氏还遴选了两部小说和一部语言学著作—斯陀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和马克·吐温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以及H. L. 门肯的《美国语言》(The American Language, 1936)。能够看到小说和语言文字对于美国的意识形态、乃至最终对于美国历史的建构有着重要的形塑作用,的确反映了施氏别具慧眼的识见。然而,最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书单中居然还有一部自传—《亨利·亚当斯的教育》(The Education of Henry Adams, 1918)。众所周知,美国是一个极其热中于树碑立传的国家,传记和自传之多,可谓汗牛充栋,施氏从无以数计的传记中独独挑出这一部,认为它是构成美国的自我认识、并能够说明和解释“神秘的美国特征”的一本书,这个中的原因究竟何在呢?【注释】Arthur M. Schlesinger, Jr.,“The Thirteen Books You Must Read to Understand America: Schlesinger’s Syllabus, ”American Heritage, February/ March, 1998, pp30-38.【注尾】

    人人都能想到的原因当然是亨利·亚当斯本人的身份和地位。亚当斯家族与美国历史、与美国民主体制的确立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他的远祖撒缪尔·亚当斯亲自参与了美国独立革命的发起和组织工作;曾祖父约翰·亚当斯,是美国《独立宣言》的四个起草人之一,曾任第一届副总统,第二届总统;他的祖父约翰·昆西·亚当斯,在美国独立后曾先后任驻普鲁士、荷兰和俄国的大使,众议院的议员(马萨诸塞州),国务卿,后成为美国第六届总统。有人戏称亚当斯家族是美国“第一皇族”(our first royalty),也许并不为过。因为能与之相比的只有华盛顿、富兰克林、杰佛逊三位合众国的创始人,但他们都没有男性的合法继承人。而到了亨利的父亲这一辈,由于他与波士顿首富皮特·查顿·布鲁克斯的女儿结婚,这一政治经济的联姻,便使亚当斯家族真正成了美国首屈一指的家族。

    但实际情况又并不这么简单。这位亨利·亚当斯缺少的却正是某种“皇气”。他不仅没有从政,反而选择了一个终身作为历史旁观者的角色。与所有美国上流富家子弟一样—混迹哈佛,周游欧洲……,他得到了那个国家、那个时代所可能给予的最好的教育;而在南北战争期间,他又作为他父亲(时任美国驻英大使)的私人秘书, 周旋出入于欧洲各国的政治、外交、文化界,与那里的政要名流有着广泛而深入的接触。但是,在名义上,他却始终只是一名历史学家。他曾历时十年撰写了九卷本的《杰斐逊和麦迪逊任内的美国史》(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Administration of Jefferson and Madison, 1889-1891)。由于他本人特殊身份和地位,这就使他有可能站在欧美政治的一个联结点上,并且从西方政治中心的内部进行观察和思考。他这部严格按照德国学派传统、依据确凿的历史文件而编撰的实证主义的美国史,还被美国著名的文化批评家麦西逊(F. O. Matthiessen)称为“美国史撰写中的最伟大成就之一”。他也曾被推举为美国历史学会的主席,不过这似乎也并不是他本人的意愿。总之,确切地说,亚当斯应该算一个文化学者,一个学识渊博、然而却踽踽独行的学者。他曾自谦地称自己是个“业余人”,因为他的兴趣太广泛了,涉及众多的领域—历史、人类学、文学批评、中世纪研究、哲学、语言学、小说创作、诗歌创作、绘画、雕塑、科学哲学史等等。这种所谓业余人的自称,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不啻又是他对于自己失败的一种承认。

    亚当斯的这部自传,其实应该同他的另一部著作《圣米歇尔山与沙特尔》(MontSaintMichel and Chartres, 1905)联系对照着读。后者是一部研究欧洲中世纪文化的专论,也许因为太专门化了,人们一般很少提及。它有一个副题,叫作“关于13世纪同一性的研究”。而亚当斯曾考虑要为他的这部《教育》也加上一个副题:“关于20世纪多元性的研究”(A Study of TwentiethCentury Multiplicity),1918年版的“出版者前言”中提到过此事。这个副题实际上就是我们统揽把握他这部自传的主题的一把钥匙。

    19世纪的下半叶,欧美工业革命进入急速发展时期,科学技术日新月异,这对于当时传统的一元论的世界观,不啻是一种釜底抽薪式的冲击。不要说是一般人,即使是思想界的精英,科学界的权威们,眼看着往日信奉的科学真理被一条条地推翻改写,他们也都感到困惑万分、无所适从。身处剧变之中的亚当斯,阅读了当时英、德、法等国最著名科学家对于世纪之交科学进程的各种评估论著,虽然他对其中许多具体的论述不甚了了,但这些理论的总体指向和基本的结论,却让他感到支撑他信仰的认知基础在像流沙一样地逝去。他发现“无序成了一个基本事实,甚至在巴黎也不例外”;他发现,“对于托马斯·阿奎那,宇宙是一个人;对于斯宾诺莎,是物质;对于康德,真实是‘我’的本质,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信念和绝对的必需;而对于朋加莱(Jules Henri Poincare ,1854-1912,法国数学家),它则是权宜之计;而到了卡尔·皮尔逊(Karl Pearson, 1857-1936, 英国数学家、统计学家、优生学家)那里,它仅仅只是交流的媒体。”传统的科学,是为了证明上帝的存在,所以它所信奉的仍然是“一个上帝,一条法则,一个元素,而整个造化物,都在朝一个遥远的事件前行。”可是,突然之间—于1900年—科学抬起头来,将这一切都否定了。许多科学家只好像皮尔逊那样,认为“超越感官的宇宙只能当作不可认识的东西去认识”(known only as unknowable)。面对着这一切,亚当斯得出结论说:“1900年出生的孩子,将来到一个新的世界,它将不是一个统一的世界,而是一个多元的世界。”【注释】Henry Adams, The Education of Henry Adams(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Boston, 1918), pp. 449-461, esp. p. 456; p. 461.【注尾】

    步入晚年的亚当斯,显然已没有了任何的自信和自豪,他以一种“怀疑、超脱和冷眼旁观”的态度,一种对世界感到厌倦、对现代科学和历史感到无可奈何的态度,深深陷入了对自己一生的回忆。他不是要回忆自己的一生有过怎样的冒险经历,而是要对自己在人生大课堂中的进退得失重新作出评价。他的这部自传很像德语文学传统中的“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又称为“成长小说”),他把自己当作这样一部小说的主人公,以第三人称的口吻叙述着自己追求知识、接受教育的经历。通常的“教育小说”都是叙述主人公成长、成熟、成功的经历,而亚当斯却几乎是在哀叹自己“失败”的一生。他觉得自己所受到的教育和获得的知识,丝毫也没有使自己聪明起来,没有能使他获得足以应付复杂世事的能力。面对着日趋纷繁复杂的世界,他感到自己所有的知识都已经过时,因而产生了一种不知所措的迷惘,甚或说是一种彻底的绝望。

    然而他自己也未曾想到,正是他的这种对世界的根本性怀疑和厌倦失望情绪,却恰好与接踵而来的20世纪、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时代精神不谋而合。为此,他这部起初只印了100本、只打算在私人友好小圈子中传阅的自传,居然就因为这种所谓的“先见之明”,一跃而成为20世纪的美国青年认识历史、认识社会、认识自己的时代的必读教科书。

    为了对自己的文化传统进行阐释,美国思想文化界早已构建了一套完整的认识框架。当然那还是在多元文化的声音还不像今天这般响亮的时候,他们趋于把美利坚文化的源头追溯到“五月花号”开发新大陆的时代,从最初的清教徒移民对于这个腐败尘世的种种愤懑和哀叹,到后来的超验主义者—特别是爱默生、梭罗和惠特曼等—所构建的美国式的个性主义和民主精神,而贯穿于这一文化传统之中的,是一个将文化批判和乌托邦理想主义结合在一起的声音,即所谓一种“美国自我”(American Self)所发出的声音。这是一个在不断地变化、不断进行着重构的声音,换一个说法,也就是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寻找不同的代言人。如果在殖民统治时期的代言人是考顿·梅瑟和乔纳森·爱德华兹,在美国文化复兴时期的代言人是爱默生,那么,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文化转型时期的代言人应该是谁呢?《剑桥美国文学史》主编、哈佛大学的萨克万·伯克维奇教授指出,在这个历史当口,若要使美国民主推进到一个新的时期,19世纪“自助型的”美国自我必须增加一种“自我怀疑”和“自我批评”的能力。也就是在这样一个语境下,世纪之交代言人的使命便历史地落在了亚当斯的身上。【注释】参见SacvanBercovitch, The Puritan Origians of the American Self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5); The American Jeremiad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sin Press, 1978).【注尾】

    但这种解释抑或过于理性向上了一些。其实我们还应该看到,美国文化的深层一向还有一个悲观、虚无、甚至到无法理喻程度的层面。说来也许有点自相矛盾:美国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科学技术最发达的国家,它对于科学技术的崇拜是无与伦比的,然而,在它的文化潜意识中,却又对科学技术始终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困惑和恐惧,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它总有一天将要受到自己所创造的科学技术的惩罚。文学艺术是一个民族文化潜意识的最集中的体现,美国文学中对于“恶”的关注和迷恋,也许没有任何国家可以相比。如果说麦尔维尔笔下的“莫比·迪克”,爱伦·坡笔下那锋利如刀刃的“钟摆”,可以读作是19世纪的美国人在开始进入工业时代时所伴生的恐惧,那么,今天的好莱坞变着法儿制作出来、用来自己吓唬自己的灾难片,则更是这种心态的延续和深化:核武器,机器人,基因变异,外星人入侵,计算机失控……,一句话,科学技术的每一个进步,它都可以反过来,被表现成是对于人类存在的一种新的威胁。而再往深处探讨,这里恐怕还不仅仅是一个对科学技术恐惧的问题,它显然反映了美国人对于自己的存在,对于自己所存在的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前途有一种根本的怀疑,感到无法最终地把握和控制。在这个问题上,亚当斯虽不算是开风气之先,但是,他对未来世界的悲观绝望,显然也是很少有人能够比超的。正是这位亚当斯,他是将所谓热力学第二定律(熵的定律)用于人类历史和社会的发展的第一人。在他那封著名的《致美国历史教师的一封信》(1909)中,他把人类社会描绘成一个由相互独立、相互隔绝的团体构成的封闭系统。他认为,由于“熵的定律制约着各种能量的活动—包括人的精神活动”,因此在人类社会这个封闭系统中,“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探索也总是以纯粹的虚无空寂而告终,人无处可逃。”【注释】Henry Adams, Degradation of the Democratic Dogma (New York: Harper Torchbooks, 1949), p. 251.【注尾】亚当斯悲观虚无至此,这显然已大大超过了“自我怀疑”和“自我批评”的范畴。小施莱辛格说亚当斯的自传能够说明和解释“神秘的美国特性”,也许就是基于这一理由吧。

   

    盛宁: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外国文学评论》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