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1998年第3期

   

   

从历史中概括出的新观点

 

——评《美国革命的激进主义》

 

周琪

   

   

    《美国革命的激进主义》(The Radicalism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New York, 1991)一书的作者戈登·伍德(Gordon S. Wood),1970年曾出版过其名著《美利坚共和国的建立(1976-1987)》,1991年他集自己30年的学术研究精粹,发表了这部新的构思宏大、独具匠心的著作。作者想要探讨,这块前英国的美洲殖民地是如何脱离英国的统治,从君主制走向共和制和民主的。他没有把自己视角集中在美国革命过程的本身,而是以更广阔的视野,翔实的史料,展示了那些日后可能对美国政治、社会、经济、文化、哲学、宗教等各方面特征的形成产生重要影响的因素。他把美国建立共和制和民主制的过程描述成抛弃封建等级制、依附制、家长制和政治庇护制的过程,并把美国在革命后走上以中产阶级为主的、民主制的和商业化的发展道路的历史背景充分展现了出来。

 

 

    了解美国历史的人都熟知,著名的社会史学家托克维尔在深入考察了美国的民主制后,在其传世之作《美国的民主》中写下了这样一些话:“我在合众国逗留期间见到一些新鲜事物,其中最引我注意的,莫过于身份平等。……它赋予舆论以一定的方向,法律以一定的方针,执政者以新的箴言,被统治者以特有的习惯。”【注释】〔法〕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册,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4页。 【注尾】“在这里既没有贵族赖以存在的特权,也没有贵族赖以继续存在的身份制度。” 【注释】同上,第33页。【注尾】这里的民众“比当时的大部分欧洲人都更熟悉权利观念和真正的自由原则”,【注释】同上,第32页。【注尾】他们把西欧人梦寐以求的民主理想变成了现实。

    然而,美国社会并不是天生如此,《美国革命的激进主义》一书力图告诉读者,“美国人不是生来就拥有任何现代意义上的自由和民主的, 他们是逐渐变得自由和民主的, 而且他们的自由和民主主要是由美国革命带来的。”(〔美〕戈登·伍德:《美国革命的激进主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前言,第1页。以下页码均出自此书)

    伍德指出,长期以来,大多数人都认为美国革命是温和的,不同于其他国家所发生的革命,“在那些国家中,人们相互残杀,财产丧失殆尽,一切都被推翻。美国革命的领导人也并不具备历来革命者的形象——义愤填膺,斗志激昂,不顾一切,甚至为了某种事业不惜杀人流血,”而是一些温文尔雅的绅士。人们认为,美国革命“实质上是一场用宪法来保护美洲殖民地权利使其利益不受英国侵犯的运动。它没有改变现存的社会结构,而是保留了它。在一些历史学家看来,这场革命只不过是殖民地的反抗运动或是一场独立战争”。即使革命中存在着激进主义,它也被认为只是政治上的而非社会的激进主义。“其他革命大抵是由于社会罪恶、阶级冲突、贫困化以及严重的社会分配不公所引起的。美国革命的原因与之不尽相同。它没有农民起义,没有火烧城池,更没有监狱暴动。”(导言,第1页)它同法国大革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人们通常把这场革命描述为非常保守的事件,它基本上只局限于政治和宪法权利方面,同历史上其他伟大革命的社会激进主义相比,它根本算不上是革命。”(导言,第3页) 

    同时,美国革命的成果对于世人来说始终是个谜,《法国大革命的哲学》一书的作者法国学者保尔·亚克曾感叹道:“世界上有许多民族没有经历过如此多的危机与灾难,随世事的演变逐步达到了我们曾经梦想、曾经缺乏、甚至从社会自由的一些观点来看我们已抢先达到并超过的这种政治自由;大西洋彼岸的伟大民族在其整个疆域同时实行了这个政治自由的伟大纲领”,法国革命却一再出现倒退。【注释】〔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21页。【注尾】

    人们也会从美国革命没有能废除奴隶制,没能从根本上改变无数妇女的地位这一方面去衡量美国革命是否是激进的革命。但作者断言,事实上是,这场革命使后来的反对奴隶制和19世纪妇女解放运动成为可能,也使美国现在具有所有的平等观念成为可能。(导言,第5页)

    在作者看来,“美国在1760年时仅是一些拥挤在大西洋沿岸狭长地带的殖民地,是处于文明世界边缘经济不发达的边区村落。”(导言, 第4页)“革命不仅彻底改变了包括妇女地位在内的社会关系,而且摧毁了至少两千年以来西方早已知晓的贵族统治”,“革命使长期处于卑微地位的普通民众获得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无可比拟的尊重。革命不仅仅消灭了君主制,建立了共和制,它还真正重建了美国人心目中的公共权力或国家权力,并产生了全新的大众政治和一种新型的民主化官员。革命不但使美国人的文化发生了变化……,甚至也改变了他们对历史、知识和真理的认识。最重要的是,它把人民的利益和富强,即他们对幸福的追求,变成了社会和政府的工作目标。革命不仅仅只是为了经济的扩展创造了有利的政治和法律环境,它也释放了民众中几乎未被察觉的巨大的经济企业和商业能量,改变了这个国家的经济形势。”(导言,第6页) 

    作者的结论是,“是美国革命……把美国变成了世界最自由的、最民主及最现代的国家。”(导言,第5页)美国革命和美国1760年到19世纪初发生的社会转变密不可分。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场革命是美国历史上最激进、意义最深远的事件。

 

 

    全书分为三编,第一编讲述君主制度,第二编讲共和政体,第三编是民主制。章节的划分方法反映出伍德对美国革命历程的细微划分,即革命前美国实行的是君主制,而革命领袖的目标是共和制,结果却创造出了一个平等社会和民主制。

    作者认为革命之前,美国实行的是其宗主国英国的君主制,其最显著的特征是庇护制,他引用休谟的观点说,“是庇护制使英国的君主制得以推行”,“庇护制是君主制的生命线”。他认为,虽然历史学家们普遍强调英国王室的影响在殖民地非常薄弱,但王室仍然处处操纵政府机构,庇护势力依然横行,父位子承、封官许愿的现象比比皆是。“事实上,除了弗吉尼亚,所有殖民地的官员,例如行政司法长官、法官、治安官、民兵军官、职员等,都比他们在母国的同行更仰仗皇家总督的恩宠。”(第77-78页) 现代社会关于国家与社会、公与私的区别在当时只是刚刚出现。“国王是首富,是社会上最大的地主,他统治帝国的特权出自于他的这种个人地位。他治理的天下也只是他的王室事务的进一步扩展。”(第79页) “所有重要的官职应当只由那些富有的,已经在经济上和社会上功成名就的人来把持。”(第93页)

    作者宁愿把18世纪的西方的“民主革命时期”称为“共和革命时期”,因为“正是共和思想和共和原则最终摧毁了这个君主制社会”。(第93页)那些呼唤共和思想并制造舆论的知识分子和批判家们所主张的共和主义,“向等级制、不平等、效忠国王、家长制、庇护制以及从属制等等那些君主制的基本观念和实践提出了挑战。它带来了关于个人、家庭、国家以及个人对于家庭、国家和对于其他个人的关系的一系列新的思想。共和主义实际上就是提供了组织社会的一些新的途径。它反对和瓦解着旧的君主制关系,为人民呈现出其他可采取的依附关系和新型的社会关系。它改变着君主制文化,为18世纪末的革命性激变铺平了道路。”(第94-95页)在美洲殖民地进行这场共和革命的有利条件是,“美洲似乎是为共和主义所准备的。它没有压制人民的国教,没有被封了头衔的贵族,也没有财产的巨大差别”,(第125页) 大多数美洲的农民拥有自己的土地。这一点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即使是在美国革命之前,它也赋予了美洲人平等的优越感”。

    然而,那些革命者虽然“拥护公民平等的观念,却并不想消灭社会差别。他们信奉的是机会平等,激励天才有所作为,为德才兼备的人创造机遇,与此同时,破坏裙带关系和庇护制,不让它们再作为领袖人物的来源”。(第240页) 但是,“平等对于美国人来说之所以如此有震撼力,是因为它逐渐意味着:人们不仅出生时相同,不只是能量、财产相同,也不止是宗教意义上的灵魂平等,而且任何人同他人实际上没有什么两样。”“这才是其他国家所不曾有过的平等”。(第241页)

    在美国,平等创造了民主。随着革命的推进,美国社会越来越显示出,“它将是一个由普通劳动人民的各种金钱利益占主导地位的你争我夺的商业社会”,而在许多革命士绅看来,“普通美国大众放开手脚、获得解放和追求幸福的行为,是无法无天和自私自利的表现,这并不是他们所追求的共和理想。”(第258页) 这也正符合托克维尔的看法:“在大家开始看清法律和革命的这个效果时,民主已经庄严地宣告彻底胜利。事实上,权力已落到民主之手,而且不再允许反抗民主。”【注释】托克维尔:前引书,上册,第62页。【注尾】

    从那时起,美国社会的多元化特征就开始显露端倪,社会不是只有一种单一的共同利益的社会,而是由“‘商人、农民、种植园主、机工和士绅或富人等诸多不同阶级和等级的人’组成的多样性的、人人平等的混合体”。(第267页) 能把19世纪早期的美国人同欧洲人分开的莫过于美国人对劳动的看法和美国的人人都要劳动的平等观念。“赋闲生活,即不必为牟利而去操劳,是作绅士的一个必要条件”的传统看法,此时遭到唾弃, (第259页)现在是“虽然各处都有休闲的个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不必劳动的阶级”。(第299页) “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劳动者,所有的活动,包括担任公职,都被说成是谋生,这是一个把上下阶层肆意拉平的举动。”(第299页)

    自美国革命伊始,美国士绅就不再能以赋闲为基础做到与利益集团无涉。已延续了二千年之久的贵族式的为社会服务的古典传统逐渐遭到了破坏。在利益集团方面、绅士赋闲生活方面和担任公职方面所发生的变化表明,美国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美国革命之后的半个世纪,传统的社会等级制残余已基本消除,几个世纪以来曾经把人们维系在一起的种种联系绷断了。(第347页)美国革命与由此产生的民主制摧毁了旧社会所有的联系与纽带。正如托克维尔所说,“贵族制度锻造了从农夫到国王连接社会所有成员的链条,而民主制砸碎了这条锁链,斩断了每个环节。”(第389页)因此美国革命不仅是一场政治革命,也是彻底改变旧的社会结构、社会组织和社会观念的社会革命。

    美国的革命者梦想继承欧洲的传统建立一个充满精英美德的古典式共和国,但是一个民主制度的美国属于普通的人和平凡的人。“庸俗、注重物质利益的实利主义,没有根基的反唯智主义倾向,是美国为这个民主制付出的代价。”(第393页)革命的结果可能会使美国革命领袖们感到失望和困惑,但它却为美国的日后发展带来了无限生机,为美国将来成为一个世界强国打下了基础。

 

 

    讲到“革命”,实际上“革命”本身就带有激进和激变的含义。在一些研究“革命”的西方政治学家的眼中,一个国家在从传统社会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一定会发生革命。提起美国革命,人们首先想到的是美国内战,美国内战引导美国走上的政治发展道路,决定了它自那时以来形成的政治文化特征。有人甚至断言,除了美国之外,所有的国家都只经历了一次成功的革命,唯独美国经历了两次,除了美国内战之外,另一次是60年代的民权运动。至于美国的独立战争,确实很少有人把它当作一次革命来提及,原因正如伍德所言。

    就连巴林顿·摩尔的名著《民主和专制的社会起源》,也暗含了这一观点。摩尔在这本书中试图阐明,从农业社会过渡到现代工业社会的过程中,土地上层阶级贵族和农民所起的各种政治作用,该书第一部分就是通过对英、美、法三个主要资本主义革命的分析,来探讨资本主义民主的革命起源。摩尔把革命看作是英、美、法走向现代工业民主社会的路途中所发生的某些暴力变革。他在书中提到,“历史学家把‘革命’一词同英国清教革命(或称英国内战)、法国革命和美国内战联系在一起。这类革命的关键特征,是兴起了一个具有独立经济基础的社会集团,它向承自以往的对资本主义民主观点的阻碍发动攻击。”【注释】Barrington Moore, JR, Social Origins of Dictatorship and Democracy, Lord and Peasant in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New York: Penguin Books Ltd, 1979), p.xii.【注尾】

    伍德的著作从历史中得出了内容丰富的概括,得出了对美国独立运动的新观点,正如《纽约书评》上埃德蒙·摩根所说,“这本书可以重新指导人们对美国革命和这场革命在全民意识中的地位作出历史性思考。”而对过去现实的新分析可以产生对目前现实的更深刻的理解。

    写出《旧制度与大革命》这本名著的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的研究道出了两句真理:“法国革命对于那些只愿意观察革命本身的人将是一片黑暗,只有在大革命以前的各个时代才能找到照亮大革命的灯火。对旧社会,对它的法律、它的弊病、它的偏见、它的苦难、它的伟大,若无清晰的透视,就绝不能理解旧社会衰微以来60年间法国人的所作所为”。【注释】《旧制度与大革命》,第241页。【注尾】“谁要是只研究和考察法国,谁就永远无法理解法国革命。”【注释】同上,第18页。【注尾】这两句话对于研究美国革命来说,也同样适用。伍德在分析美国革命时,采取了历史的和比较的方法,这使他能够对美国革命作出透彻的分析。

    通过这本著作,美国经历的这场革命对于我们来说不再抽象,而是变得生动、具体。毫无疑问,它有助于我们理解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美国的政治文化以及所有那些美国的独特特征。

 

周琪: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