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2004年第4期

 

 

拂去历史的尘封:《女奴叙事》的发现与出版

 

金莉

 

 

    2002年初,一部创作于约150年前的小说手稿《女奴叙事》由美国沃纳出版社出版,并很快轰动了美国学界。这部作品因其对于非裔美国文学所具有的独特意义,以及它重见天日的传奇过程而成为这一年中的重要历史事件。

    1857年的春天,一个名叫汉纳·克拉夫茨的混血黑人女奴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种植园里逃了出来。她装扮成白人男性, 往北一直跑到新泽西州。获得自由之后,克拉夫茨开始创作小说,叙述了她作为奴隶的生活经历,而她把自己的作品称为《女奴叙事》。这部长达300页的手稿在静静地躺了一个半世纪后,在2001年被哈佛大学的非裔美国研究中心主任、著名黑人学者亨利·路易斯·盖茨教授发现并购买下来,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得以与读者见面。《女奴叙事》的出版不仅使这部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成为第一位非裔美国女性小说家,也标志着美国学界在19世纪非裔美国女性小说这一领域的又一重要发现。【注释】盖茨在1982年曾经编辑再版过哈里特·E.威尔逊的小说《我们的黑鬼》。这部小说于1859年出版。在被遗忘了一个半世纪后,它被重新发表并被确认其真实性。在克拉夫茨的《女奴叙事》出版之前,威尔逊一直被认为是美国的第一位黑人女性小说家。但与克拉夫茨不同的是,威尔逊是出生在北方的自由人。【注尾】

 

 

  《女奴叙事》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描写了一个黑人女奴在奴隶制压迫下的曲折经历和追求自由的决心。女主人公在南方的种植园里长大,从小天资聪慧、有着强烈的求知欲,有幸受到住在附近的一对好心的白人夫妇的帮助,偷偷学会读书识字。但她终于因这种被奴隶社会所不容的行为而受到惩罚,那一对老夫妇也遭到迫害。她后来经历了一系列离奇事件,包括她与新来的女主人(她后来才得知白肤色的女主人竟然也是混血的黑人,而因为这一秘密受到一邪恶小人的讹诈)的出逃。在逃跑过程中她们为逃避追捕,餐风露宿、吃尽了苦头。从小娇生惯养的女主人经受不了这种折磨,心力交瘁,不久便撒手人寰。而汉纳几经转手,成为约翰· 惠勒夫人的贴身女仆。当心地狭隘的惠勒夫人违背她的意愿强迫她与另外一个奴隶成婚时,她又一次出逃,成功地到达了北方。之后她与一位卫理公会的牧师成婚,在一个自由黑人社区当了教师。

  《女奴叙事》是一部混合体裁的作品,充分表现出作者对于当时流行的各种文学体裁的大量汲取与灵活运用。它不仅包含哥特式小说成分,也带有很强的情感小说色彩,而更为重要的是,它也部分借用了当时作为非裔美国人重要文学模式的奴隶叙事的形式。但与奴隶叙事叙述黑人作家本人经历的规范模式不同,克拉夫茨的故事虽然根据她的经历使用第一人称写成,但她的作品不是自传而是小说。【注释】Augusta Rohrbach, “‘A Silent Unobtrusive Way’: Hannah Crafts and the Literary Marketplace,” Henry Louis Gates, Jr. and Hollis Robbins, eds.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New York: BasicCivitas Books, 2004), p.3.【注尾】汉纳正是因为冲破了被公众所予以承认的黑人叙事的范围,为自己选择了白人作家所采用的写作模式,因而其创作表现出自己的自由。而这种与奴隶叙事传统的背离,也迫使公众接受他们眼中一个黑人作家所不具备的智力和艺术水平。【注释】Augusta Rohrbach, “‘A Silent Unobtrusive Way’: Hannah Crafts and the Literary Marketplace.”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p.10~11.【注尾】毋庸置疑,克拉夫茨也受到当时一些著名作家的影响,《奴隶叙事》明显表明她读过弗雷德里克· 道格拉斯、哈里特·比彻·斯托、狄更斯、夏洛特·勃朗蒂等作家的作品,但她的创作又是自成一体的。例如,她在作品结尾为女主人公设计的结局就迥异于我们在奴隶叙事中常看到的结局。在《女奴叙事》中女主人公获得的不仅是黑奴所追求的人身自由,还有在19世纪白人女性小说中常常出现的那种情感、社会和经济保障。也就是说,她在故事的结尾还得到了婚姻、家庭和一个由相互关爱和支持的成年人组成的社区。汉纳的这种做法挑战了那种认为非裔美国妇女即使是在小说创作之中都没有权利实现这种目标的观点。【注释】William Andrews, “Hannah Crafts’s Sense of an Ending,”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p.39~40.【注尾】令人敬佩的是,这个逃亡女奴通过巧妙借用不同的创作体裁、修辞战略、话语和引喻为自己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混合体裁, 以此勾勒出自己的生活状况,并表达了自己的心声。

  尽管克拉夫茨从未受到过正式教育,但她手稿中大量的引语以及她所使用的词汇显示了她对于语言和书籍的热爱和熟悉。【注释】尽管她的作品中使用的《圣经》引语和拉丁语有失准确。【注尾】《奴隶叙事》手稿使克拉夫茨跻身于她那个时代具有最高知识水平和文学水平的非裔美国人之列。【注释】John Stauffer, “The Problem of Freedom i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53.【注尾】为了使读者更好地了解克拉夫茨的写作过程,盖茨在编辑书稿时保留了汉纳的错误拼写及其他删减增添之处,仅为手稿加上了一些标点符号,并在有稍大改动的地方使用括号示意。这样就使得出版的手稿保留了其真实风格,更加原汁原味。盖茨还在小说文本之后增添了专家所提供的关于叙事人的真实性报告、汉纳主人的藏书目录以及从汉纳主人家逃跑的另一名奴隶的证词,为读者更好地了解这部作品提供了方便。

 

 

  《女奴叙事》手稿的发现和确认过程令人激动和感慨。2001年初,当盖茨翻阅着纽约斯旺美术馆每年一度的“非裔美国文物史料印刷品和手稿”拍卖会邮寄来的拍卖目录时,他注意到目录中包括一部从未发表过的以布面装订的手稿。盖茨意识到该手稿的潜在价值,作为当时惟一的出价人以9775美元将这部手稿购买下来。手稿在2002年首次印刷出版,在2003年版中,盖茨以长达60多页的前言详细介绍了他求证这部手稿的全过程。

  盖茨在斯旺美术馆的拍卖会上购买的《女奴叙事》手稿来自霍华德大学的图书馆员和历史学家多萝西·波特·韦斯利的私人收藏。韦斯利是20世纪最为著名的黑人藏书家之一。《女奴叙事》的来历并不十分确切。韦斯利1948年之后某一时间从纽约书商艾米莉· 德里斯科尔那里以85美元的价钱购买了这部手稿。而德里斯科尔是从一个走街串巷的书探那里得到这部书稿的。此人告诉她手稿来自新泽西。韦斯利曾经对这部手稿的出处提出几点自己的看法。她称它为“手稿小说”和“一部小说化的个人叙事。”她还根据小说对黑人角色的描绘,猜测作者是个非裔美国妇女。

  盖茨在购买了书稿之后,从确定作者身份和手稿创作日期的两个方面对其进行了认真论证。盖茨首先请了历史文件专家肯尼斯·W. 伦德尔和乔·尼克尔博士帮助他判断手稿的真伪。这些专家使用科学方法对小说的创作日期加以确定。6周之后,尼克尔博士交出一份49页的报告。尼克尔使用直观的、化学的以及显微的各种标准对手稿的写作原料进行了材料和时间上的复杂技术分析。在分析了笔迹风格、作者使用的词汇、纸张的品牌、墨水的成分、橡皮的形式、装订材料以及文本中注有日期的历史资料之后,尼克尔得出的结论是,盖茨拥有一部创作于1853~1861间的手稿,而且它极有可能出自一个黑人女性之手。手稿中有许多细节是真实的,不仅它所提到的奴隶主确有其人,而且作者所描写的奴隶主与奴隶之间的关系、她对于弗吉尼亚、北卡罗来纳和华盛顿特区的描写,以及她关于逃奴采用的逃跑路线和方法都是令人信服的。

  而对于小说作者身份的证实成为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盖茨自己使用摩门家庭图书馆发明的研究工具(特别是它的加速索引系统,这种系统列出了1790年之后每次联邦人口普查中记录的所有姓名)来进行对于人口普查的索引和记录的探索。在进行了各种调查之后,盖茨最终未能追溯到一个创作了这部小说的名叫汉纳·克拉夫茨的女性。作者的身份始终是个谜,但盖茨成功地证实了这部手稿的真实性。与一般小说不同,奴隶叙事一般来说刻意追求情节真实,作者常常点明他们迫害者的姓名、详细描述他们受奴役的具体内容,以此达到确立作者本人奴隶经历的真实性以及对于他们所遭受暴行进行控诉的目的,并且防止他们所讲述的故事被人扣上杜撰的帽子。【注释】Henry Louis Gates Jr. “Introducti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New York: Warner Books, 2003), p.xlix.【注尾】 《女奴叙事》也是如此,作品中许多人物的姓名都是真实的,就连叙事人最后的主人约翰·希尔·惠勒,也确有此人。盖茨强调说,没有一个创作过虚构的奴隶叙事的白人作家在作品中使用生活中真实人物的姓名。而惠勒的名字成为确立手稿真实性至关重要的线索。盖茨的确查找到克拉夫茨的主人惠勒。惠勒曾经留下了一本描绘自己生活的日记,而手稿中提供了与日记相同的细节描写。手稿还提到了位于华盛顿的安德鲁·杰克逊的骑马雕像,这座雕像建于1853年,说明小说写于1853年之后;但是小说只字不提美国南北战争,由此说明它创作于南北战争爆发的1861年之前。

  盖茨在探讨克拉夫茨的创作时,还特别谈到了她的主人约翰·希尔·惠勒。在1865年之前发表作品的黑人作家里,没有任何人像克拉夫茨那样从其他作品中如此广泛的引用,而她所引用的那些书大多都出现在其主人1882年的一份藏书目录中。尽管惠勒是个奴隶制的忠实卫道士,他也是一个饱览群书的绅士。他的藏书目录反映了美国19世纪中期一个白人中产阶级家庭对于藏书的选择。道格拉斯曾经说过奴隶注定要从他们的主人那里“窃取一点知识。”【注释】引自Henry Louis Gates Jr. “Borrowing Privileges,” June 2, 2002.【注尾】知识的确是奴隶反抗压迫的武器:至1865年,逃亡奴隶冲破了种种障碍,发表了上百部自传叙事。他们利用所掌握的知识,以笔控诉了奴隶主的罪行。对于像克拉夫茨这样的奴隶,主人的藏书是个极大的诱惑,也是他们用以装备自己的武器。但令人惊讶的是,惠勒的藏书中也包括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菲利斯·惠特利等人创作的奴隶叙事。同时,惠勒的藏书中还有一些废奴主义者的作品。盖茨认为,当奴隶们从他们的主人那里偷着学习知识时,他们的主子也在研究自己的统治对象,解密他们的话语,以便更好地了解和控制他们。【注释】Henry Louis Gates Jr. “Borrowing Privileges,” June 2, 2002.【注尾】

  在对《女奴叙事》进行了文本分析之后,盖茨与其他一些学者认为该手稿从几个方面有力提供了它出自一个黑人女奴之手的佐证。首先它不仅主要描写了黑人,而且在手稿中还有大量女性人物的存在。以作者在手稿的诸多事件中对于以女性为中心的家庭生活的熟谙程度来看,说明作者本人应该是女性。而手稿更具特色的是作者对于黑奴的人物塑造。汉纳的故事可能有虚构的成分,但它关于种植园中奴隶生活的描绘是十分逼真的。而且读者在读到作品中的黑人人物时,就会感到他们首先是作为人,然后才是作为黑人被描写的。在这部作品中种族与肤色并不是人物的定义性特征。读过哈里特· 比彻·斯托的《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人都会注意到两部作品在这一点上不同的处理。白人作家创作的关于黑人的作品都有相当数量的白人角色,并设计一些让这些白人与奴隶和奴隶制发生接触的场面和事件,以此来评判他们对待黑奴和奴隶制的态度。而且白人作家往往把黑奴的肤色和他们卑下的地位作为描写的重点,而汉纳对于黑奴那种具有人情味并把他们当作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般的处理,有时甚至是十分坦率的批评,令人耳目一新。

  此外,《女奴叙事》不仅描述白人与黑人之间的关系,也勾勒了不同等级的奴隶之间的关系,这对于我们理解奴隶制也是至关重要的。《女奴叙事》的女主人公因自己较浅的肤色和皎好的容貌而成为种植园里奴隶主新婚妻子的贴身女仆,在奴隶中享有较高的地位。她在小说中就表现出对于那些在田野里劳作的奴隶的鄙夷态度。汉纳的作品充分说明,由于奴隶制这种邪恶制度的存在,所有接触到它的人生活都会受到其影响,而许多人的人生因此而被扭曲。【注释】Ira Berlin, “Desperate Measures: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by Hannah Crafts,”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 p.441.【注尾】盖茨指出,对于奴隶内部的这种等级描写只有曾经身为奴隶的人才会这样做。没有亲身经历过奴隶制的人很少意识到奴隶之间这种等级的存在,而往往把所有的奴隶都作为一个社会底层的阶级或群体来普遍对待。除了奴隶内部的等级差别之外,克拉夫茨还形容了奴隶主与奴隶之间的复杂关系,特别是她与白人女主人的关系。她在小说中说,“那些认为南方的白人女性与她们的女仆之间保持距离,很少与她们搭腔的人们……有着十分错误的想法。女主人与女仆之间其实存在着一种在其他地方看不到的自由。”【注释】Hannah Crafts,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154.【注尾】而盖茨和其他学者都相信这种观点只能来自那些从内部目睹了奴隶制的人们。

  《女奴叙事》虽已于2002年春天出版,但搜寻汉纳·克拉夫茨的工作仍在进行, 而且还在不断取得新的进展。克拉夫茨的主人惠勒家的另一个逃奴(克拉夫茨在手稿中也提到此事)在1855年从主人家逃走以后的下落已经找到。而普林斯顿大学一位研究生对于克拉夫茨文本中所使用的文学资料来源也进行了令人信服的识别。克拉夫茨把同时代的包括狄更斯和夏洛特·勃朗蒂(这些作家以其作品中对于贫困和无助的描写而闻名)在内的几位文学大师的作品作为她建构自己文本、讲述自己经历的做法表明她竭力建立自己与文学经典传统的关系。根据所得到的各种证据,盖茨认为当年那位手稿的持有者多萝西·波特·韦斯利的直觉是正确的。虽然还没有找到作者的下落,但是他断言汉纳·克拉夫茨是一个混血女奴,他还把这个可能是第一位非裔美国女性作家的身份之谜称之为“非裔美国文学中最激动人心的谜底之一。”【注释】Henry Louis Gates Jr. “Introducti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lxxxix.【注尾】

 

 

  《女奴叙事》手稿的被发现和出版对于美国文学、尤其是非裔美国文学的研究具有深远而且重要的意义。首先,它是迄今为止人们所知道的、出自一个美国女性黑奴之手的最早小说作品,也有可能是世界上黑人女性最早创作的小说。【注释】Ibid., p.xxxiv.【注尾】仅在10年前,大多数学者还认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奴隶克服了种种障碍而获得受教育的机会,继而开始了小说创作,而这些人已经全被世人所知。但这部小说的出现显然打破了这一假设。此外,手稿的出版使人们认识到某些奴隶的实际知识水平超出许多历史学家对于他们的判断。该书的作者显然具有较大的词汇量,并且熟谙当时流行的各种文学体裁,虽然她的拼写有不少错误,标点符号使用得也不够规范。但对读者来说,能够读到一种未经编辑和过滤了的关于奴隶制的观点,前面所提到的缺陷都是瑕不掩瑜的。

  其次,如果盖茨是正确的话,这部出自一个逃奴之手的手写书稿也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在19世纪非裔美国文学领域,手稿是十分罕见的。许多出版了的奴隶叙事、自传、布道、小说、诗歌集和政治宣传品都流传了下来,但是没有一部奴隶叙事和小说的手稿得以保存下来。几乎所有幸存下来的奴隶叙事都是以印刷体形式出现的,就连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著名的自传都是如此,因而难免引起人们对于到底白人编辑与那些出自好意的废奴主义者在多大程度上帮助和改变了原稿的质疑。逃奴的故事通常被用来服务于废奴运动的宣传目的,而且常常经过白人解放运动支持者的修改。这些奴隶叙事必须听起来要真实,而不一定需要真正真实。就是说,它们必须符合白人读者心目中具有知识水平的黑人的书写模式。【注释】Hilary Mantel, “The Shape of Absence,”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424.【注尾】如果《女奴叙事》确实是根据作者亲身经历创作的,她的文本又完全与她自己创作和修改的那样原封未动,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文本就是我们与一个逃奴声音的原始接触。【注释】Henry Louis Gates, Jr. “The Fugitive,” The New Yorker. Special Reprint. p.2. 【注尾】一部完全没有经过编辑的、由一个前奴隶自己执笔写成的手稿,将为学者们提供一个绝好的机会,人们可以根据这个未经过那些复杂编辑过程的文本来分析一个奴隶所具有的真实知识水平,并且了解她的创作过程和心理活动。而且她的作品也不是像其他一些奴隶叙事中以副标题所注明的那样:他/她自己写成,人们终于有机会以一个逃奴自己建构的词序来阅读其文本。【注释】Henry Louis Gates Jr. “Introducti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xlvii. 例如哈里特·雅各布斯所著《一个奴隶女孩的生活事件》就在封面上注明:由她自己写成。【注尾】正如鲁道夫·伯德指出的那样,《女奴叙事》使我们初次接触到一个奴隶评论奴隶制社会的直接意识。【注释】Rudolph Byrd, 引自 “Introducti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lxxxix.【注尾】

  《奴隶叙事》到底是出自黑人之手还是由白人所作?盖茨指出,没有一个19世纪的白人作家,在试图进行这些乔装活动时,可以成功地在长时期内自称为黑人而不暴露其真实身份。【注释】Henry Louis Gates Jr. “Introducti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xxix.【注尾】在1760至1865年间总共出版过近百部奴隶叙事。【注释】据盖茨说,1865年至1930年间,又有100部奴隶叙事问世。这些作品都出自那些被美国南北战争解放了的人们之手。【注尾】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奴隶叙事是一种从内部记录了那个“独特的机制”的非裔美国自传体作品形式,在废奴运动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也是19世纪中叶最流行的非裔美国人文学形式。【注释】Henry Louis Gates, Jr. “The Fugitive,” The New Yorker. Special Reprint. p.1.【注尾】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自传发表于1845年,在5年之中就销售了3万册。正因为这个体裁如此流行,有几位白人作家也发表了虚构的奴隶叙事。但是19世纪以黑人身份从事写作的白人作家不足10人,而哈里特· 比彻· 斯托已经通过描写黑人而不是以黑人名义进行写作而重新定义了小说的作用及它巨大的经济和政治潜力。《汤姆叔叔的小屋》发表于1852年,在发表后的第一年里就销售了史无前例的30万本。实际上,斯托的小说比起所有的由黑人创作的奴隶叙事加起来都卖得多。

  为何汉纳·克拉夫茨的小说在创作之后没有发表?对于这个问题学者们也是各执其辞。盖茨指出,在战前将此书发表将会使她可能被作为逃奴而被逮捕,而战后奴隶叙事已经失去市场。而且对于19世纪黑人女性作家来说,发表作品几乎是不可跨越的障碍,并且几乎就是一个奇迹。【注释】Henry Louis Gates Jr. “Introducti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lxxx.【注尾】也有人提出,汉纳自己保留了自己作品不被投入市场的自由,她选择自己“不再被买下来和卖出去。”【注释】Augusta Rohrbach, “‘A Silent Unobtrusive Way’: Hannah Crafts and the Literary Marketplace,”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13.【注尾】 作为一个黑人女性,发表作品就意味着使自己的手稿被白人编辑并且失去对于自己创作的所有权。汉纳不愿意冒曝光和成名以及被重新逮捕的风险,而情愿保持自己的写作手法和宁静的私人生活。【注释】John Stauffer, “The Problem of Freedom i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54.【注尾】甚至有评论家认为,汉纳的作品是她为一个独特的读者群(她获得自由后生活的社区中的黑人学生)创作的,她从来也没有将自己的创作付梓的打算。【注释】Nina Baym, “The Case for Hannah Vinvent,”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p.324~325. 【注尾】

 

 

  《女奴叙事》从浮出水面到迅速走红的速度是惊人的。它在2001年11月的《纽约时报》上首次被披露,2002年4月份,这部小说已经出现在巴恩斯-诺布尔书店的货架上,并且很快进入《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受到公众舆论的极大关注。但在外界对于这部小说的一片赞扬声中,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比较有代表性的反面意见来自一位名叫约翰·布罗姆的评论家。他认为,在短短的一年里这部手稿经历了从“不确切它是否出自一个黑人之手”到“被我们所知的第一部出自一个非裔美国女性的小说”的短暂过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其中还包括了小说的印刷时间。【注释】John Bloom, “Literary Blackface: The Mystery of Hannah Crafts,”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p.431~432.【注尾】他强调说,盖茨仅在读到关于这个手稿的拍卖目录后就将它买下,继而开始了对于汉纳· 克拉夫茨的寻找,并且还试图确定作者的种族身份。似乎证实她是黑人比起了解她的思想、理想和抱负更加重要,或者说,比是否她创作了什么有价值的作品更加重要。【注释】John Bloom, “Literary Blackface: The Mystery of Hannah Crafts,” pp.432~433.【注尾】此外,布罗姆也对汉纳·克拉夫茨的身份提出了质疑。布罗姆认为,盖茨从来也未能提供令人信服的证据证实这部小说出于一个黑人女奴之手。这部作品也很有可能出自一个白人作家或者是一个具有废奴思想的白人女作家之手。布罗姆同时也认为克拉夫茨的教育背景也证实了作者不可能是个黑奴。正是因为她是个白人,她在内战后再发表这样一个作品才变得无意义,才会把它束之高阁。而另一位著名评论家尼娜·贝姆也认为,一部显示出对于19世纪中叶流行的各种文学体裁和文学作品如此熟悉的作品极有可能出自一位自由的非裔美国女性之手,虽然这样一来,人们就无法借此评判奴隶的实际知识水平,但是能够找到出自黑人女性之手的第一部小说,也是有不同寻常意义的。【注释】Nina Baym, “The Case for Hannah Vinvent,” p.316. 【注尾】贝姆断言,即使有一个可以阅读的汉纳,人们很难想象一个能够写作的汉纳,更不可能想象一个有机会得到创作像《女奴叙事》这样一部手稿的必要工具的汉纳,这部极有分量的手稿充满了文学引喻。【注释】Nina Baym, “The Case for Hannah Vinvent,”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321. 【注尾】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在小说手稿发表之后仅两年的时间里,美国又出版了由盖茨与霍利斯·罗宾斯主编的《寻找汉纳·克拉夫茨:〈女奴叙事〉的批评文集》。两位主编在文集的前言中谈到,在手稿出版两年之后,关于作者的身份问题已经不再是关注的焦点。文集的大多数作者都认为作者的确是一位非裔美国女性,在北方获得自由后创作了这部作品。而且这些评论家大都认为汉纳·克拉夫茨的叙事是一部严肃和重要的作品,它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学界对于南北战争之前的文学创作的看法。【注释】Henry Louis Gates, Jr. and Hollis Robbins, “Hannah Crafts,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Introduction to the Critical Essay Collection,”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xi.【注尾】这部评论文集主要关注以下几个方面:克拉夫茨如何把自己置身于文学市场上两个独特的体裁——奴隶叙事和情感小说——之中;她的作品与其他经典作品的关系;美国南北战争前的宗教、法律和文学背景;对于克拉夫茨作品作为非裔美国哥特小说的分析等等。文集的最后还包括了《女奴叙事》发表之后半年中所出现的几篇具有代表性的书评,提供了公众对于这部作品的不同反应。【注释】参见 Henry Louis Gates, Jr. and Hollis Robbins, eds.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New York: BasicCivitas Books, 2004).【注尾】乔·尼克尔坦言,人们仍在寻找这样一个“汉纳·克拉夫茨”:她是一个女性作家,其作品创作于1855年至1861年间。她极有可能是个黑人女奴,但也有可能像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她虽然不是奴隶,但对于黑奴生活的有着十分真实的虚构。寻找汉纳·克拉夫茨的工作仍在继续。

    今天读起来,《女奴叙事》的情节设计在有些地方的确过于戏剧性,在写作手法上也偏于幼稚,与当时或者现在的许多优秀作品相比有些相形见绌。但美国学界从整体上来说,对于这部作品的评论还是给予充分肯定的。有些评论家认为这是一部极具可读性、极有启迪性的小说,其魅力就在于它将不同体裁混为一体的独特风格。【注释】Mia Bay,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An 1850s Account of Slave Life,” In Search of Hannah Crafts: Critical Essays on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p.419.【注尾】也有人认为能够挖掘一部有虚构成分的小说比发现一部由事实构成的叙事更有意义,它让我们得以见识一个文学天才的作品。【注释】Mia Bay, “The Bondwoman’s Narrative: An 1850s Account of Slave Life,” p.331.【注尾】但笔者认为,《女奴叙事》的意义主要在于它的历史重要性。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女奴叙事》不仅是一部上乘之作,也是非常值得一读的,特别是它从来没有被发表过。这个久违了的声音为我们提供了观察美国历史中奴隶制时代的难得机会,为我们了解奴隶社会的性质和奴隶制对于美国社会的巨大影响开拓了视野,从而将使它成为我们一次独特而且难忘的阅读经历。

 

    金莉: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