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2004年第4期
敌视的烦恼
——读《美利坚敌人：法国反美主义的来龙去脉》
刘得手
法美两国从来不曾交战【注释】1798年法美曾因为海上纠纷进入只差宣战的“准战争”状态。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1800年9月30日法美签定和约，宣布废除1778年盟约，并重申海上自由的原则，法美战争危机得到和平解决。【注尾】，而且在所有决定其各自命运的紧要关头，它们还是并肩战斗的盟友，在美国独立战争，第一、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冷战时期都莫不如此。目前，北约框架下的法美同盟关系仍然是其双边关系的实质内容。但法美关系长期不和又是不争的事实，甚至于可以说法国始终是一个反美情绪较为强烈的国家。为何如此？这个问题由于最近法美两国在伊拉克问题上的严重分歧而激发了人们的浓厚兴趣。
一
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菲利普·罗杰早在九一一事件前几年就已经开始探讨这个问题，他的新著《美利坚敌人：法国反美主义的来龙去脉》【注释】菲利普·罗杰：《美利坚敌人：法国反美主义的来龙去脉》（吴强等译），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注尾】（以下简称为《美利坚敌人》，这本书的中译本新近由新华出版社出版）就是这一努力的结晶。由于菲利普·罗杰写作此书的动机并非是受九一一事件以来事态的影响，这就使得他能在该书中以更为冷静、客观的态度分析法美之间的恩恩怨怨。反过来，基于这种严谨态度而成就的这部著作分明已经对九一一事件后法美关系龃龉，特别是由伊拉克战争而引发的法国“反美主义”浪潮做出了前瞻性的解释。读罢此书使人获得的一个最深印象就是，法美两国在伊拉克问题上的争吵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一定意义上说，它不过是法国反对美国的口水战的历史之延续。笔者认为，这正是《美利坚敌人》一书的重要价值所在。
法国为什么如此反美？菲利普·罗杰认为，这个问题“只能由历史和文化层面上的法国反美情结来解释”。【注释】《美利坚敌人》，引言，第1页。【注尾】我国学者在探讨法美分歧的原因时，多倾向于关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这个时段，而且一般主要分析法美两国政府间的矛盾纠葛。罗杰的视角较为独特，他的眼光放得更远。他集中透视的是法国的反美言论，确切地说是18世纪下半期以来法国的各种反美言论,并以此为线索探讨法国反美主义的来龙去脉。罗杰在《美利坚敌人》一书的引言中强调，他写作此书时的“首要信念就是：绝对不能在研究法国的反美情结时脱离它所存在的长期历史进程。”【注释】同上，第2页。【注尾】他同时指出，“反美主义在法国是通过言论而赢得了众多支持者的，而这种支持并不一定伴随自己亲身感受到的敌对情绪。”【注释】同上，第3页。【注尾】因此，《美利坚敌人》一书可以说是一部内容极其丰富、翔实的法国反美主义言论史，而法国知识分子则是这一言论史的主要编撰者。
法国对于美国的敌视情绪由来已久。罗杰指出，“反美主义在法国不仅有一部历史，它也有一部史前史。”【注释】同上，第2页。【注尾】这段史前史始于1750年前后，也即在美国成为一个独立国家之前，法国就对其所在的新大陆拉开了审判的序幕。从那时起，法国就走入了反美主义的怪圈，并且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对于在北美新大陆诞生的美国，法国人倾注了太多的负面情感，起初是诋毁、蔑视，继而则是疑惧和怨恨。
在罗杰所说的法国反美主义史前史阶段，也即整个18世纪下半期，美洲大陆在法国人的印象中是一块“不幸的大陆”。它死气沉沉、令人讨厌和忧伤。在那块土地上，动物是退化的、萎缩的；植物是有毒的；居住在那里的人智力迟钝，他们的肉体和精神都软弱无力。这样一幅暗淡的美洲图景正是出自于法国自然学家布封、哲学家伏尔泰和历史学家雷纳尔等人之手，法国知识界名人充当了最初法国反美主义言论的领军人物。这些人成为法国人认识美国的先导，他们基于偏见对美洲的人与自然的诋毁将法国人引入了反美主义的不归之途。
在整个19世纪上半期，法美两国关系徘徊不前，这种冷淡关系使得法国人对美国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以往的状态。当时对于法国人、特别是巴黎知识界来说，如果不是迫于生计或逃避坏名声外，去美国定居是难以理解的。正是在这一时期，一种新的反美主义言论出现了，即美学上的反美主义，它着重批判的是美国在艺术上的贫瘠和生活上的清苦。斯汤达藐视美国“没有歌剧院”。一位名叫沃尔内的天主教主教则把美国说成是“有32种宗教，只有一种饭菜”的国家。当年流亡美国的法国外交家塔列朗显然非常赞同他们的观点，他说，“如果在这儿待上一年，我必死无疑。”【注释】《美利坚敌人》，第33页。【注尾】法国现代派诗歌的鼻祖大诗人波德莱尔比这些人还要激进，他认为，“这个世界的末日就是它的整个美国化。”【注释】同上，第62页。【注尾】其时在法国形成了这样一种态势：各对立的政治派别“忘却了彼此的仇恨，对美国的形象都忙于做破坏的工作。”【注释】同上，第35页。【注尾】
19世纪下半期爆发的美国南北战争和美西战争使法国的反美主义进一步强化并最终定型。罗杰不惜笔墨地描绘了法国人当年对美国内战的反应。尽管美国内战并没有触及法国的根本利益，但它却引起了法国朝野上下异乎寻常的关注。他们隔岸观火，对战争结局做出了不怀好意、一厢情愿的预测，即美国的南北战争将使这个国家分裂并消失，这足见法国人对美国的敌视程度。当这一幻想落空的时候，他们迅即被一种担忧的情绪所困扰。他们担心，美国人的征服欲不会就此止步，内战只是他们对别人发动攻击的先兆。因此，美国内战不仅促进了法国反美主义的定型，而且也可以说是法国反美主义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以后，情感上对美国的蔑视被疑惧所取代。1898年爆发的美西战争加深了法国人的疑惧，他们眼中的美国形象以帝国主义色彩为主进行重新描绘。更重要的是，这场战争使法国的反美主义最终定型。
1917年，由美国参战而结成的法美友谊只是昙花一现，很快，法美关系重新变得冷淡和尖锐。法国人不仅质疑美国参战的理由和目的，而且质疑美军参战所发挥的真正作用。1920~1940年间，法美两国争论的主要问题是战争债务。第二次世界战后，美国政府推行的马歇尔计划则使法国旧债未还又欠新债，法国人的反美情绪因此更为高涨。他们认定自己“不欠美国人任何东西，甚至不承认是美国人从纳粹手中解救了法国。”【注释】《美利坚敌人》，第346页。【注尾】罗杰用《佩里雄游记》的寓言来比喻20世纪法国反美主义的教训，这则寓言告诫人们：去救可以救的人，但是想要被人爱，就应该首先被救。在这里，罗杰显然是说美国人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援救了法国，但它收获的不是法国人的爱而是怨恨，这源自于法国人不愿欠别人人情、厌恶对别人依赖的逻辑。
二
罗杰认为，反美主义在1914年就已经是精英和知识分子们的事情了，起初站在前沿的大部分是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学家和心理学家，从1920年开始，文学家、人道主义者、唯灵论者、诗人和思想家相继走上前台。尽管他们来自彼此不同的方法论和意识形态阶层，但其反美言论却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即他们都倾向于将分析的对象种族化。在这种分析中，扬基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或曰“美国种族”的特点越发清晰起来，他贪婪、粗暴、沙文主义和逞强好胜。法国人专注于 “美国种族”的解剖，他们剖析美国女人、美国少女、美式足球，甚至于美国人的下巴和牙齿等等，得出的是一个“暴力、可憎”的“美国佬的典型”。面对这样的敌手，法国文人们呼吁筑起“马奇诺防线”，法国人“转入防御”，以保卫法国，保卫欧洲，保卫人类，保卫精神。
20世纪20年代成型的新反美主义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即法国已沦为美国的殖民地，并正在遭受美国的侵略，在这一新反美主义的旗帜下，在反美“马奇诺防线”的护卫下，法国知识分子在为维护法国的特性、追求“世俗伊甸园”似的法国梦而战。他们对美国展开了无情的批判。他们抨击美国的城市、建筑、街道、电影、技术、机器、选举、教育、宗教、慈善，等等。在这些人看来，专制是美国生活方式的真实体现，因此，他们通常将美国与苏联和纳粹德国相类比。
《美利坚敌人》向读者暗示了这样一个判断，即法国人的反美主义源远流长，除极个别的十分短暂的时段外，法国的反美主义几乎贯穿了整个法美关系史。作为法国反美主义言论的主要来源，除极少数的人例外，法国的知识分子几乎都参与了塑造反美主义文化这项工程。而且，他们至今仍在坚守着岗位。这意味着法国的反美主义征途漫漫，法国人对美国人的怨恨遥遥无期。
《美利坚敌人》还展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法国人在过去的两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对美国表现出了太多的关注，大到乘火车专程去瑟堡港观看一场美国北方对南方的战役，小到津津有味地探讨美国人的下巴和牙齿，而这种关注总是受一种敌视的情绪所左右。尽管这种反美情绪没有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但这种一贯地对他国的负面情感本身就足以构成一种挥之不去的烦恼。身为法国人，罗杰并不避讳自己对法国反美主义的保留看法。在书的扉页上，他摘录了这样一段文字：华盛顿曾经如此阐述过这样一个卓越而正确的思想：“一个沉湎于对其他民族充满爱慕或仇恨情绪的民族，会变成某种意义上的奴隶，也就是这种爱慕或者仇恨的奴隶。”显然，罗杰认为法国人就处于这种困境。在这本书的结尾，他写到：“我并不奢望这几页文字能尽快结束烦恼。但是，只要烦恼继续存在，这本书或许就不会毫无用处；总之，反美运动得到了阐述，烦恼不会无动于衷。”
概言之，《美利坚敌人》这部洋洋47万余言的著作对法国两个半世纪以来内容极其庞杂的反美言论做了细致的梳理和精当的分析，其丰富翔实的资料无疑更增添了该书的份量。毋庸讳言，《美利坚敌人》也有瑕疵之处，即它对冷战结束以来法国反美主义言论的论述稍显不足，特别是他有意回避了法国知识界对九一一事件的反应。当然，这并不影响这本书的价值。对于关注法美分歧及美欧关系的专业研究人员或者对这一领域感兴趣的人来说，《美利坚敌人》可以说都是非常值得一读的佳作。
刘得手：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