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昆博士的悲哀
叶江
美国哈佛大学著名经济学教授，现任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White House Council of Economic Advisers）主席的格里高利·曼昆（Gregory Mankiw）博士最近因言得祸。2004年2月初，曼昆博士公开发表谈话提出：美国的工作机会流向海外可能最终对美国的经济是好事。此言一出，立即引起轩然大波。民主党迅速做出反应，强烈批评共和党政府不顾美国的国家利益，无视美国目前严重的失业状况，蓄意地把工作机会转向海外或让外国人到美国来占据本该由美国人占有的工作位置。当时在民主党内竞选总统候选人提名居领先地位的参议员约翰·剀利（John Kerry,）公开指责布什政府阴谋将美国的工作机会送向国外。而另一位竞选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的参议员约翰·爱德华(John Edwards)则针对曼昆的言论反问道：“他们生活在哪个星球上？”【注释】http://story.news.yahoo.com/news?tmpl=story&u=/ap/20040219/ap_on_go_pr_wh/bush_jobs_flap_4【注尾】民主党议员汤姆·达希尔（Tom Daschle）和爱德华·肯尼迪（Edward Kennedy）迅速提出要让被误导的国会讨论如何限制美国公司雇佣外国人。甚至众议院领袖共和党人伊文·丹尼斯·哈斯塔特（Even Dennis Hastert）也对曼昆的谈话提出批评。在一片批评声中曼昆博士不得不公开道歉并且解释说他是被人们误解了。
曼昆博士的这番言论之所以引起如此巨大反对，其中最明显的原因，一是美国目前的就业形势很糟糕，二是时下美国正逢大选之年民主党正需要找更多的机会攻击共和党政府。据美国政府公布的数字美国目前的失业总数为870万，失业率为5.9%。超过220万美国人是在布什当政后失去工作的，这是自上个世纪30年代初胡佛总统卸任之后美国历任总统的最差记录。【注释】《文汇报》2004年2月21日经济观察版。另参见：http://story.news.yahoo.com/news?tmpl=story&u=/ap/20040219/ap_on_go_pr_wh/bush_jobs_flap_4【注尾】面对严峻的就业形势，布什政府从自由主义的经济理念出发，主要寄希望于整个经济的好转。随着美国经济在去年下半年开始复苏，共和党政府便乐观地预言2004年将因经济的全面增长而创造260万工作岗位。但事与愿违，据2004年2月初美国劳工部的报告显示，2004年1月份美国国内仅增加了11.2万工作岗位，远低于原先估计的15万，而按如此低的增长数字，到2004年底美国国内不可能产生260万个新的工作岗位。更为严峻的是，2004年是美国大选年，美国公众对就业这样与自己切身利益紧密相关的问题十分关心，而向共和党政府发出挑战的民主党正希望在就业这样的关键性问题上大做文章。在此形势下，曼昆博士作为共和党政府的最高级经济谋士发表上述言论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其遭到民主党的猛烈攻击和共和党内部的批评在所难免。
虽然曼昆博士迫于形势的压力而公开为自己言辞道歉，但作为著名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并不承认自己的言论是错误的。就在公开表示道歉后不久，曼昆对国家经济俱乐部的成员说：“经济学家和非经济学家使用的是极不相同语言。”【注释】http://story.news.yahoo.com/news?tmpl=story&u=/ap/20040219/ap_on_go_pr_wh/bush_jobs_flap_4【注尾】根据曼昆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原理，市场通常是组织经济活动的一种好方法，而自由贸易，其中包括货物和服务的自由贸易不仅能使每个人状况更好，也能使每个国家的经济状况变得更好。因此通过世界市场，其中特别是世界劳务市场的调节，一部分原来在美国国内的工作机会流向国外或者一部分低成本高素质的外国劳动力进入美国劳务市场只可能对美国的经济增长有利，因为这样做可以极大地降低美国公司的成本和消费者的支出。就如《纽约时报》在对曼昆不必担心美国工作机会外流的言论引发广泛批评一事作评论时所指出的那样：“应该有人来说明曼昆是对的。把一些工作机会放到印度去是会提高那里的生活水平，但是同时却能更有效地使用美国的资金，劳动力和其他资源，使它们创造更大的价值。”【注释】“Political Timing, Outsourced,” The New York Times, Editorial, February 17, 2004.【注尾】
然而，问题关键似乎并不在于曼昆博士所坚持的自由主义经济理论，以及由该理论所推演出来的包括服务在内的自由贸易模型是否正确。实际上，就纯粹的经济学理论而言，曼昆博士的看法绝对不会出错：通过市场和比较优势的作用，美国的经济完全可以通过资源的最优化配置（其中包括向海外流出部分工作岗位和廉价地购入海外的高素质劳动力）而得到迅速的增长，同时，随着经济的增长，美国国内的就业机会最终必然也会大幅度增加。但问题的关键却在于现实的经济生活往往比纯粹的经济学理论所描述的更为复杂。事实上，完全由经济变量所构成的纯粹的市场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政治因素对市场的影响和作用往往会出乎经济学家的预料。就拿目前美国的就业政策来看，布什政府为了赢得2004年的大选，不惜运用政治手段暂时停止给美国公司所急需的外国技术人员发放H1-B签证。显然这是违背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原理的，并且已经遭到了相当部分的美国大公司的抱怨。但是为了政治需要，经济要为政治让路。于是，要正确地从理论上建立美国的市场经济模型似乎就必须要加入相当数量的政治变量。曼昆博士太注重纯粹的市场经济模型了，忽略了政治因素对市场的巨大作用，并因此而发表了至今其内心不以为错而实际却真的出错了的言论。
曼昆博士有关从长远来看美国国内的工作机会外流对美国经济不是坏事的言论是真的出错了的重要原因还在于：他的这种看法忽略了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国家与市场的基本矛盾。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具有强大的扩张性，它不断地超越政治边界，将越来越多的世界人口纳入其影响范围，并且不断地在深层结构上整合世界。世界市场就是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不断包容和扩张中形成和不断发展的。但是世界市场的发展和扩张及其对世界的整合并不是没有阻力的，这种阻力产生于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同时出现在世界历史舞台上的民族国家国际政治体系，其主要表现在于民族国家为了国家利益而对市场运行进行各式各样的控制和操纵，乃至试图实行垄断。由此在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中始终存在着难以解决的国家与市场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正是因为这对基本矛盾的存在，所以在资本主义世界市场中，生产要素其中尤其是劳动力的流动不可能是完全自由的，因此资源的配置也不可能完全按照世界市场来进行自由的最优化调节。这就是说，国家为了本国的国家利益完全可以不顾市场规律而人为地干预市场，其中特别突出的就是人为地干预劳务和服务市场，尽管这样做可能最终会扭曲市场机制，甚至最终导致损害本国的利益。
值得深思的是，为何誉满全球的哈佛经济学家会如此“低能”地忘却了国家与市场这对基本矛盾在世界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巨大作用？答案似乎不应该是“经济学家和非经济学家使用的是极不相同语言。”当然看来也不应该是曼昆博士的学识不足。比较可信的理由应该是作为当今布什政府的高层幕僚，曼昆博士对目前美国政府所推行的新帝国主义政策比较认同， 以为美国最终是能够运用其独一无二的武功建立起超过历史上的罗马帝国和大英帝国的全新的自由主义经济乃至政治帝国，并由此而解决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内的国家与市场之间的深刻矛盾，或者至少美国能够依靠其强大的经济、政治和军事实力控制住全球市场，其中包括劳务和服务市场，并使之完全地为美国的利益服务。
但是，理想与现实之间始终存在着距离。或许这就是曼昆博士对工作机会从美国国内流失所作的自由主义评论遭到如此广泛批评的根本的原因。由此观之，这并不是曼昆博士个人的悲哀。
叶江：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