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2009年第3期
越战推手：麦克纳马拉迟来的忏悔
李本京
希腊名谚云：“缺乏省思之生活没有意义。”（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
美国于1963年插手越战，一直到1973年单方面仓促撤军，整整在越南打了十年漫长的仗，成为美国历史上海外用兵最长的战争，而最后仍是以失败告终。而这场不光彩的海外用兵的设计及执行者就是2009年7月6日去世的罗伯特·麦克纳马拉（Robert McNamara）（1916～2009）。这是一场最引起争议的海外战争，而麦克纳马拉当然成为众矢之的，他的这一生或已告终，然而越战之负面形象当不会因此而消失。
就在流行音乐巨星迈克尔·杰克逊2009年6月26日去世的这一个月中，另一位在美国当代史上必占重要地位的麦克纳马拉也逝世了。铺天盖地的杰克逊丧事新闻，占据了台湾新闻版面的每一个角落，而麦克纳马拉之死在某些平面媒体上连一个状似豆腐干大的新闻都没有，做为一个研究国际关系的老学生，真是感慨万千。麦克纳马拉是美国1960年代最重要人物之一，理应详为介绍以作为对他那一个时代的认识，这也就是本文草成之原因，愿方家正之。
谚云：“盖棺论定。”事实上，对麦氏而言，时人对他却作了三次定论，两次在生前，这最后一次就是当下。在他离开国防部长职位时，人们对他有了一个新评价，待到他出版了回忆录，人们对他又有一次评价。今天他的辞世，却也引发了识者对他的再认识。简单地说，在当代史中，他是一个焦点人物、众矢之的，然后有了良心自责，告白世人，到最后挥挥衣袖离开人间，树立了一个很多人都做不来的士大夫风范。一个奇人，一个天才，一个告罪天下的最具争议性的当代人物，终于放下了他心中的不安，留给世人以无限的缅怀。
一、管理大师陷入政治泥淖
从一个小科员升到福特汽车公司的总经理，短短13年间，他凭借着天赋、才华及执着的态度，再一次转换跑道，弃商从政，处处是机缘，然而处处也是陷阱。本可以过着平淡优渥生活的他，却一脚踏进了五角大楼，展开他的七年不归路；他抵抗不了命运，命运总是捉弄人，后人或视之为悲剧英雄，然而真正的他却只是一个平凡的悲剧主角而已。
麦克纳马拉出身寒微，父亲仅读到初中二年级，母亲也未受任何高等教育。他在旧金山读小学时，常与华裔、日裔或犹太小童拼功课，而未曾比输过，可见他自小而来的苦干努力，确实令人刮目相看。他以优异成绩进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系就读，之后又进修哈佛工商管理硕士，毕业后，被母校聘为讲师。在哈佛业师的训诫下，他了解到一个公司不仅要获得利润，也要尽社会之责任。这也许就是他后来接受约翰·肯尼迪总统的征召，担任国防部长的原因之一。
麦氏29岁时，以测验满分进入福特公司，当时一共有十人进入该公司，此十人后来都成为公司领导阶层，其中二人曾先后出任总经理，麦氏出任此职时年仅43岁。他们这十人个个表现优异，公司也因这十个人领导有方、生产有成，而得以与通用汽车一拼高下。这传奇式的十人被称为“神童”（whiz kids）。麦氏当然是这群神童的领导，他在福特短短13年中，创造了奇迹公司，利润大增，一时之间他已成为底特律的管理大师，或被称为终极管理大师，声望之盛，无人能比。人们盛传，只要麦氏搜集到资料，又有时间，就一定可以解决难题。他霎时成为一个偶像，一个可以解决人世间所有疑难杂症的人。而越南问题，就等着他去解决。
二、政治：一个未知数的未来
挟着在福特公司的高人气，麦克纳马拉在1961年1月20日出任国防部长，与此同时被征召入阁者皆是一时之选，诚所谓人中龙凤也。而这一批抱着无比热诚的年轻有为者，却在越战丛林中一个个都创伤满身，而麦氏的创伤更是无人能比。事后回想当年意气风发地入主五角大楼之时，麦氏犹记得其业师所言“要为社会负责”，只是这责任太沉重，压得他透不过气，直到1995年，他出版回忆录《回顾：越战的悲剧与教训》（In Retrospect: the Tragedy and Lessons of Vietnam）才一吐为快，七年公职落得半生遗憾，夫复何言？
肯尼迪于1961年元月就任总统后，聘请多位年轻有为之士，他们多属于东部权势集团，是一些胸中怀有救世雄志并带着自由派标记的能人，然而却犯下了不可饶恕之“误事越南”的错误。麦氏在其自传之首页，即如此认罪，他在此书中所记载之事，造成之震撼可以想见。他不了解，当然世人也不了解，为何像他这般优秀的政府领导阶层会在日后的岁月里，做出了如此之多的错误决定，以致越南战争对美国制造了极大的伤害。
要了解真实的越战，一定要对上述之问题有所认识，然而这是一桩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因为越战就像一个超大型的拼图，每一个人均有其自认最客观之角度，然而这一角度当然不尽客观，其答案也就难窥其貌了。
事实上，从他担任五角大楼主人的第一天，就透着一份要考验他此后从政成绩的压力。麦氏自称他对政治无知，当然更不了解政治人物之间的错综复杂关系，他反对罗斯福总统之子出任海军部长，即使在肯尼迪总统的柔性压力下，还是说“不”。由于这位“花花公子”型的豪门子弟，在1960年大选时辅选肯尼迪有功，单纯的麦氏仍然反对到底，肯尼迪未再施压力，而将这位前总统之子聘为商务部次长。由于此事，麦氏对肯尼迪更是敬爱有加，对其本分之工作更是投入，以报肯尼迪的知遇之恩。而麦氏之一头栽入就是七年，历经肯尼迪及约翰逊两位总统，成为近代史上少数如此长时间担任国防部长的人，幸耶不幸耶？只有他心中明白。
麦氏终于成为一个政治人物，就他的一生以观，这位名震一时的首席执行官却未必能在政坛上发光发热，每一样事情都是那样的不确定，空有一身企业管理长才，却无法施展，怎不令人兴叹？事实上，他到国防部任职之前，并无担任公职经验，如今到了五角大楼，顿时茫然面对此一当时已有450万军、民职的庞大单位，复有2800亿美元天文般的预算（1994年预算）。对一个来自汽车城的“神童”而言，这辆车实在太大了。
三、鲨鱼丛林
麦氏从不讳言他对国防问题的无知。身为国防问题的门外汉，他虽然努力学习，然而仍是撞得满头包，让麦氏吃尽苦头的一次经典式的经验，是他的第一次新闻记者招待会。由于他发言不慎，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要求他下台，甚至有人说肯尼迪任用这等人出任要职，也理应下台。对此风波，总统力挺，终于风平浪静，而使得他更死心塌地为总统效命，也许是报知遇之恩，也许是他的使命感，麦氏在如此充满敌意的媒体注目下，也才认识到“媒体如鲨鱼”般的可怕，而他这七年与鲨鱼的近身搏斗，更令他意气消沉。
事实上，媒体对他的指责随着越战升级不断加大，而且如影随形，成为麦氏心理上一大负担。不过，对一个政治人物而言，这“鲨鱼丛林”却是无法躲得掉的，他在第一次记者会上受到的“震撼教育”更是终生课，这以后，他与媒体之间的关系更是水火不容，他饱尝了进入“鲨鱼丛林”的痛苦滋味。
麦氏与媒体之关系随着越战升级而渐行渐远，双方关系极不和谐，再加上艺人及文学家大力反对越战，或属文，或作曲，或拍摄反战主题的电影，将美国社会撕裂为二，一场对外用兵之事，却成为国内的第一号社会问题。而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在越战后期，前司法部长克拉克（Ramsey Clark）竟然带着简·方达（Jane Fonda）及其夫婿汤姆·海登（Tom Hayden）等知名左派人士，飞往河内与胡志明茶叙，越战成为美国人攻击的对象，美国政府也成为万众之矢。
然而对于这位不了解何处有“地雷”（terra incognita）的首席执行官，越战是一场打不赢的战争，也是一块消不掉的肿块，误入“鲨鱼丛林”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是他始料未及的。问题是，他为何执意要进入此一致命的丛林？为何如此听命于肯尼迪、约翰逊二位总统？
四、弥赛亚使命
要回答此一大问题，一定要了解为何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复又披甲带枪收拾法国在中南半岛上留下的烂摊子，是不能忘怀作一个自由世界领袖的责任？还是惧怕世界共产主义化？是凯南（George Kennan）的遏制理念在发酵？还是扛起基督教义胸怀、弥赛亚使命（messiah）来拯救全人类？威尔逊总统就曾正式宣称，“美国要担负起它的使命，以拯救世界。”从殖民时代，美国先贤们均异口同声地认为他们是“上帝的选民，不同于一般人”，所以才要背负着“诺亚方舟”，以承载全世界的自由。这种植根于基督教的理念，是美国人的核心价值。
对来自英国的新教徒而言，基督教文明才是世界文明的核心。在这样一个思维下，美国当然认为他们有阻挡共产主义泛滥的理由，而中南半岛就是遏制政策的第一个对象，于是共产世界自然就成了美国人终极对垒的目标。麦氏承认受到此种恐共说教的影响，他也认为美国的救世精神是美国人必须有的美德。这种理念就是作为一个完美美国人的必要条件，他们认为假如中南半岛被共产主义化，则亚洲亦将如此。这种“多米诺骨牌理论”受到肯尼迪、约翰逊政府中大多数人的赞同。麦氏跳不出传统的美国思维，也脱不出冷战时期的意识形态，最终也只能附和众意，加大介入越南战争。
政府领导者多怀有国家迷思，名作家菲茨杰拉德在其《湖中大火》（Frances Fitzgerald, Fire in the Lake: The Vietnamese and the Americans in Vietnam）一书中对此作了详细分析。她认为，美国的历史短，于是人们就要有“进步的创造力，以带来强大及富足”的精神，自以为与世人不同而自命优秀，还有拯救世人之功力，就形成了对外扩张的念头，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情绪式的帝国主义。
对于美国人而言，到亚洲去，不但承续了1784年“中国皇后号”到华的经商理念，而且更重要的是，让福音教派牧师来亚洲向无神论者传播基督福音。这一传统到了1960年代仍是有吸引力的，它鼓动用强硬手段对付共产主义。问题是，越战升级并未代表胜利在望，相反的是陷入泥淖，唯一的办法就是如何脱身而已。
五、没有麦克纳马拉的越战
早在艾森豪威尔担任总统时，美国就开始对南越进行军援，直到肯尼迪上台，美军才正式开往越南，其时人数不多，仅万余人而已。到约翰逊继任总统后，美军才开始大幅扩编，有“牛仔精神”的约翰逊下令增兵，麦氏听命行事。约翰逊在1963年11月就职，麦氏又做了四年五角大楼主人。这四年对麦氏新的考验，主要是越战进入了更险恶的阶段。
与此同时，美国国内反战声浪大涨，最后迫使民主党在1968年大选时丢了天下，不但如此，而且还使得约翰逊与麦氏的关系恶化。1968年2月，他离开了五角大楼，结束了他长达七年的国防部长岁月，这对他来说不啻是一个解脱，虽然这个解脱来得太晚。
麦氏曾这样形容自己在国防部最后一天的心情，是骄傲、感激、落寞、悲伤及失败，但越战并未因麦氏的离去而结束。等到1969年尼克松登基后，即重用基辛格，他以谈判代替对抗，将美国对越政策做了一次大转变。事实上，此后的越战，就是一场基辛格的个人战争。
国内反战怒火迫使尼克松政府决定终止战争，最后终于在1973年单方面撤军，不光彩地结束了长达10年的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在亚洲再度战败。美国的这种“打不赢就开溜”的战略，是一种对盟友不负责任的“范式转变”（paradigm shift），也验证了一个有力量的强国，一夜间也会变成无力者。
血腥的越战导致美国大兵死亡5万8千人，越南军民死亡逾300万人。1969年4月，美军在越南人数曾高达54万3千人，这是一场耗尽双方资源的长久战争，美国应胜未胜，反倒使国内动荡不安，人心涣散，传统价值观念面临解体，美国社会受到的创伤，需要数十年的时光才能愈合。
有鉴于此，麦氏在长达414页的回忆录中，用极大的篇幅（约15页）详细列举肯尼迪、约翰逊政府在越战上的所有失误，他极有耐心地仔细分析了这些错误产生的背景，究其要者，他认为政府领导者犯下11个大错。麦氏诚恳地说明这些有为的人中龙凤是如何愚笨地犯下不可原谅的过错。他的坦白、自责实在让读者不忍再责备于他，然而他的自责，仍不为部分人士所接受，例如《纽约时报》专栏作家赫伯特（Bob Herbert）就对麦氏作了一番批评。赫伯特认为麦氏犯了大错误，因为麦氏的错误，才有这场丑陋的战争。麦氏之死并未平息某些人胸中的愤恨，这一事实在未来也不可能改变。
麦氏最为人所诟病的是，明知越战师出无名而仍附和总统意旨；明知赢不了，还要增兵出征，成了以总统为首的骗子集团中的一员。他的政敌固然是共和党，然而他更是自由派民主党的第一敌人，在无法再继续主持五角大楼事务的情况下，麦氏只能挂冠而去，后来出任世界银行总裁，结束了他这一不寻常的从政经历。
集毁誉于一身的麦克纳马拉，在回忆录中非常详实地写出越战的真相，他的真诚坦白是无庸置疑的。环顾国内外的许多国家领导者，多在他们的回忆录中夸张地、扭曲地自我表扬一番，像麦氏这样的真情告白，倒是少见。因为越战本身就是一场错误的战争，任何人出任斯职都会体无完肤，落荒而逃，更不要说他能深切自省，告罪于天下。麦氏树立起一个典范，以一个国家领导人之一的身份告诫后辈一个错误的决定将带给后人永远的伤痛。他的逝世给予我们后人以盖棺论定的机会，由于当年白宫诸权贵制造了一场世纪大悲剧，留下了数不尽的责难，麦氏也都承受下来，如今他有了交待，有了自白，从而走向生命旅途的终点，令人无限感叹，也令人无限钦佩。对麦氏而言，他的坦白自责真正达到了“真相必将予你自由”（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的目的。
李本京：台湾淡江大学美洲研究所荣誉教授、清华大学（北京）中美关系研究中心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