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 2010 年第 1 期

 

 

“他者”的崛起与后美国时代下的权力转移

 

——评法里德·扎卡利亚的《后美国世界》

 

 

王金强

 

 

 

   对国际格局变化的理论思考并不是一个新话题。每当国际形势出现新问题,对于国际权力转移的探讨都会成为国内外学界关注的焦点。例如, 20 世纪 60~70 年代,随着美国深陷越南战争泥潭及其在全球范围内的战略收缩,“五大力量中心”【注释】 Richard M. Nixon, “ Asia after VietNam , ” Foreign Affairs, Oct. 1967, Vol. 46, No.1, pp.111~125. 【注尾】 构想首次浮出水面,国际关系学界关于世界格局多极化的探讨也由此拉开序幕。接下来的 1980 年代末,随着苏东剧变,两极格局宣告终结,这又引发学界关于国际格局未来走向的争论。同样,当前的全球金融危机及其经济形势的波动,再一次触动了国际关系权力转移问题的敏感神经。

 

  法里德·扎卡利亚的《后美国世界》【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New York: Norton, 2008). 【注尾】 一书是在当前的金融危机导致全球经济衰退这一背景下对权力转移进行的诠释和剖析。扎卡利亚认为,当代世界正在经历现代史上第三次重大的权力转移。这种转移不仅发生在经济领域,还体现在军事、社会和文化层面上,世界力量的分配正在逐渐脱离美国的经济支配,迈进一个多元势力共同支撑的“后美国时代”。但扎卡利亚反复强调,后美国世界不是一个美国衰落的世界,而是一个“他者崛起”( the rise of the rest )的世界。在这个新世界中,美国和其他各国领导人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如何创建一个新的国际体系,从而在全球性重大问题上开展有效的国际合作。《后美国世界》既含有对国际格局权力转移的担忧,也不乏对全球合作与治理的真知灼见,提出了一个认识国际形势的新视角。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和苏联的解体充分显示了美国在政治、军事、经济和意识形态领域的影响力。不管是罗伯特·吉尔平所认为的“美国霸权”【注释】 Robert Gilpin, Global Political Economy: Understanding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1); 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 Beijing :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5). 【注尾】 还是彼得·卡赞斯坦所界定的“美国帝权 ” ( American Imperium ) ,【注释】 Peter J. Katzenstein , A World of Regions: Asia and Europe in the American Imperium ( Ithaca , N.Y. :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5). 【注尾】反映的都是美国在世界政治中的显赫地位。在多数美国学者看来,美国的影响不断向外辐射,美国人按照自己的形象重塑了一个新世界。在这种“美国化”进程中,世界第一次经历了真正全球性的经济增长:世界上所有地区的国家不再是现代化的客体( objects )和旁观者( observers ),而是成为自己掌握命运的参与者( players )。【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New York: Norton, 2008), pp.2~3. 【注尾】 正是在此背景下,一个真正的全新的国际体系诞生了。

 

  正如约翰·伊肯伯里 (John Ikenberry ) 所指出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许多大国,国际秩序几经重建。但从没有哪个国家像美国这样在战后拥有如此显要的主导地位,也从没有哪个大国像美国这样将战后的世界秩序加以制度化。”【注释】 G. John Ikenberry , After Victory: Institutions, Strategic Restraint, and the Rebuilding of Order after Major War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9. 【注尾】 在美国构建的国际体系下,无论国际社会对美国持何种评论,但不可否认的是,美国经济推动着世界经济和贸易的发展,美国的科学与技术成为世界创新与发明的引擎,美国的军事实力被他的对手所羡慕和畏惧,美国的民主与教育体制为世界所模仿,这种权力延伸到文化和观念领域,体现为一种文化的“软权力”,它将美国的触角延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而维护着美国的霸权地位。【注释】 Joseph S. Nye, Jr., Bound to Lead: The Changing Nature of American Power (N.Y.: Basic Books, Inc.,1990); Joseph S. Nye, “ Soft Power, ” Foreign Policy, Issue 80, Fall 1990, pp.153~171; Joseph S. Nye, 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04), p.X ; Joseph S. Nye, “ Soft Power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 119, No. 2(2004), pp.255~270. 【注尾】 正因为此,纽约证券交易所成为世界资本、信息的汇集之地,硅谷的创新成果令各国精英趋之若鹜,好莱坞的电影为世界观众所神往,“华盛顿共识”成为他国领导层振兴本国经济的法宝。世界相互依赖下的全球化浪潮几乎成为美国化的代名词。也正因为此,美国可以对他国的内部事务指手画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 60 年,是一个“美国的世纪”。【注释】“美国世纪”的提法最早见于《生活杂志》( Life ),美国著名政治学者戴维·梅森在《美国世纪的终结》一书中延续了这一提法。参阅 Henry R. Luce, “ The American Century, ” Life, Feb.17, 1941; 戴维·梅森著:《美国世纪的终结》(倪乐雄等译),上海辞书出版社, 2009 年。【注尾】

 

  进入 21 世纪后,美国的优势开始衰弱。九一一事件后,美国经济出现了衰退征兆,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进一步加剧了这种趋势。 2008 年的全球性金融危机 , 使全世界对美国的信心出现了前所未有地动摇。此次金融危机既不同于对 20 个世纪 80 年代的拉美债务危机,也不同于 90 年代末的亚洲金融危机——它不是肇始于处于边缘地带的发展中国家,而是源于资本主义的核心。这次金融危机对美国的影响无疑是全面而深入的,几乎触及了美国经济、政治、观念的每一个角落。如果将目光再放远一些,认为美国走向衰落的理由似乎是存在的:美国的储蓄率为零,经常项目和财政双赤字居高不下,美国在世界经济中所占的比重正日益下降,美国在全球的主导 权日益 受到挑战。在北京奥运会开幕的同一天,俄罗斯出兵占领了格鲁吉亚的南奥赛梯地区;印度也断然拒绝了美国关于多哈贸易谈判的提议,在刚刚结束的匹兹堡国际金融峰会上,包含更多发展中国家的 20 国集团取代原先美国主导的八国集团上升为全球首要合作论坛。

 

  这是否意味着美国的衰落?学界对于此已经多有争论,【注释】约翰·伊肯伯里主编:《美国无敌:均势的未来》(韩 召颖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 年; Keohane Robert, After Hegemony: Cooperation and Discord in the World Political Economy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4); Paul Kennedy,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 Economics Change and Military Conflict from 1500 to 2000 (N.Y.: Random House, 1987); Robert Gilpin, Global Political Economy: Understanding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 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Joseph S. Nye, “ Recovering American Leadership, ” Survival, Vol. 50, No. 1, 2008. 【注尾】 但至今没有定论。扎卡利亚在《后美国世界》中独辟蹊径,他没有把重点放在探讨美国的衰落上,而是深入考察他者的崛起,以此来回答美国人普遍持有的焦虑情绪。扎卡利亚认为,从目前的发展趋势来看,后美国世界既不可能出现一个新的超级大国,多极世界也无法描述当前或不远的未来的现实。对当前的国际秩序进行清楚的勾画并非易事,只能用多元化、“民主化”、“去中心化 (decentralized) ”【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37. 【注尾】 进行含糊地描述。正如他在书中所言,“界定一个体系不是什么,总比界定这个体系是什么要容易得多” ,【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43. 【注尾】 因此,扎卡利亚选择了“后美国世界”一词。

 

  后美国世界是否意味着美国世纪的终结( the end of the American Century )?【注释】戴维·梅森:《美国世纪的终结》,第 2 页。【注尾】   扎卡利亚认为,在后美国世界的图景中,“并非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新秩序的兴起并没有宣告美国的衰落”, “事实上,美国所拥有的实力使其可以在任何领域、以任何方式操纵和塑造世界。”【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44. 【注尾】 美国仍是世界上唯一最为重要的国家,与崛起中的他者相比,美国的优势并没有消失,这种优势体现在竞争力中的技术优势和移民国家中的人口优势。正是因为这样,尽管金融危机后美国遭受重创,但在之后的三次金融峰会中,两次都在美国举行,小布什和新总统奥巴 马仍然 在其中发挥着议程设置的重要角色。

 

  扎卡利亚同时指出,美国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并不能因此对其所面临的挑战视而不见。实际上,在这个所谓的“后美国世界”中,美国虽占据高位,但它也是受到挑战最为严重的国家。这种挑战并不仅仅来自于美国自己建构的外部威胁,更来自于美国在全球化面前的倒退,这种倒退源于美国的成功——美国的成功带来了一个重大的负面效应,那就是助长了美国人的自命不凡心理和傲慢之气,这使得华盛顿已经变得易于幻想和沾沾自喜,越来越与外部世界脱离联系。【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47. 【注尾】 扎卡利亚的分析可谓一语中的:美国的退化恰恰根源于美国的超强实力。他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美国人只习惯于在一个海里游泳,而没有磨练出打入他者海域的能力。【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207. 【注尾】 因此,当世界按照美国所制定的规则开始运营时,美国却对外关上了自己的大门。这种情况下,美国眼中“他者”的注意力越来越转向对自我崛起的关注,对于西方和美国越来越漠不关心。世界由过去对美国的愤怒或崇拜逐渐变得无所谓,从亲美主义或反美主义【注释】 Joseph S. Nye, “ The Decline of America  s Soft Power, ” Foreign Affairs, May/June 2004, p.16. 【注尾】 转向了后美国主义。

 

  在这个后美国时代里,不管是他者的崛起还是美国面对的挑战,现代化似乎还将持续。但是作者很明确地提出了后现代的思想,现代化绝不是西方世界观所塑造的西方化,更不是美国化。西方化、美国化不过是西方建构出来的概念,反映了文化对权力的追随。不可否认,现代性是随着西方的崛起而出现的,因此也就被西方强有力的塑造着。但随着现代世界的扩张,它已经融合了全球越来越多的东西,现代化变成了一个大熔炉,越来越多地包含着“他者”的重要元素。

 

  这一切都表明,世界真正进入了一个“后美国时代”。

 

  权力是国际政治研究的核心。正如爱德华·卡尔所言,权力在国际变革中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只有那些最浅薄的人才会否认这一点。【注释】(英)爱德华·卡尔:《 20 年危机( 1919~1939 ):国际关系研究导论》( 秦亚青 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 2005 年,第 190 页。【注尾】 国际关系中的权力绝非单指一种实力,更重要的是特指一种“控制、支配关系”。美国政治学界公认的权力内涵是:“ A 能让 B 做他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情的程度” , 【注释】 Robert Dahl, “ The Concept of Power, ” Behavioral Science, vol.2, No.3, July 1957, pp.202~203. 【注尾】 因此,全球权力的转移,也就是对议程、观念和发展模式控制能力的转移。关于权力转移的未来走向,历来就存在“单极化”、“多极化”与“无极化”之争。扎卡利亚在本书开篇中提出,世界在过去 500 年内曾经发生了三次结构性的权力转移,第一次是 15 世纪前后西方世界的崛起,由此推动了科学、技术、商业、农业和工业的现代化进程,也造就了西方国家长盛不衰的政治主导地位;第二次是 19 世纪末开始的美国的崛起,美国迅速成为世界头号强国。扎卡利亚所界定的第三次权力转移实际上刚刚开始。从长期来看,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曲折,这种权力的疏散——也就是他者的崛起进程都将会加速推进。

 

  扎卡利亚的一个核心观点是,“后美国时代”不是一个美国衰落的时代,而是一个大国崛起的时代,是一个由许多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共同定义的世界。这里首先需要明确扎卡利亚眼中的他者包含哪些行为体。

 

  首先是非国家行为体,即通称的国际组织、国际机构及其相关的国际制度。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大量的非政府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地成长起来。随着非政府组织数量的增加和能力的增强,等级制、集权化和控制力正在日益遭受侵蚀,而美国正是处于这一等级制的“最上层”。【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34. 【注尾】 虽然正式的政治权力仍然掌握在民族国家手中,但大量形形色色的非国家行为体在国际上拥有并使用权力,导致了权力的分散和多中心化,甚至出现了无中心化趋势,民族国家越来越无法独自解决其所面临的全球性问题。在后美国时代,非政府组织和个人的能力无疑都增强了,过去由政府独揽的一些职能,现在越来越需要与国际机构共享。这样,政府间通过协议并采取共同行动的前景也由于非政府组织的参与变得越来越渺茫,世贸组织多哈回合谈判的僵局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正是此类崛起的“他者”所导致的权力分散,美国的支配地位越来越难以维系。

 

  与非国家行为体相比,那些具有经济潜力的国家行为体是更为重要的“他者”。作者认为,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尽管繁荣与萧条并存,但几乎所有国家的经济都在快速增长,而且增长的范围早已越出了亚洲的范围,因此他者的崛起绝不仅仅是“亚洲的崛起”。在后美国时代的图景中,作者眼中的“他者”除了高盛公司报告中提到的以中国为代表的“金砖四国”( BRICs ),【注释】 Goldman Sachs, Dreaming with BRICs : The Path to 2050, Global Economics Paper No. 99, available at: http://www2.goldmansachs.com/ideas/brics/index.html, 2009.10.19. 【注尾】 还包括印度尼西亚、土耳其、南非,以及埃及、墨西哥和阿根廷等一大批新兴国家。正如作者所描述的,“每个行为体都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 。【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202. 【注尾】 在后美国世界中,这是一次真正的全球性经济增长,世界上的所有国家在政治、经济的互动中进行重新组合。政治学者约瑟夫·奈与罗伯特· 基欧汉 预言中的相互依赖、相互制约的世界格局日益显现。

 

  在西方人眼中,这些所谓的他者很长一段世间内并不属于西方主导的国际体系。即使在后冷战时期,西方社会仍担心中国、俄国会毫不犹豫地继续选择加入到反西方的阵营中。在其看来,一个 崛起国 要么融入西方秩序,要么拒绝接受这一秩序,成为现行秩序的挑战者。但是,事实上,这些国家大部分选择了第三条道路:融入西方秩序,但是按照自己的利益诉求重塑( reshape )这一体系。【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36. 【注尾】 这些国家一旦融入到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便成为现行国际秩序的最大受益者。随着这些国家实力的提升,他们开始仔细剖析西方的陈述、话语和假设,并且采取与之相对应的话语进行回应。为了更为详细勾画后美国时代的秩序模式,扎卡利亚着重分析了两个最重要的 崛起国 ——中国和印度。在他眼中,以这两个国家为代表的世界性大转移并不是亨 廷顿所 关注的文化上的转移,而主要是权力方面的。【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86. 【注尾】

 

  先是中国,中国的崛起无疑宣告了一个后美国时代的开始,中国的觉醒使其国内经济和政治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与传统的中国威胁论不同,扎卡利亚认为,崛起的中国在融入世界的同时也被世界所改造着。【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88. 【注尾】 这种观点与美国学者彼得·卡赞斯坦的观点【注释】 Peter J. Katzenstein , A World of Regions: Asia and Europe in the American Imperium . 【注尾】 极为类似。受“全球化”和“民族主义”双重因素的影响,中国并没有完全按照中国自己的意图塑造一个全新的世界,而是不遗余力地在“融入”与“分裂”两种力量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在扎卡利亚看来,中国无疑是成功的,而且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务实的现代化道路。【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89. 【注尾】 对美国来说,来自“中国崛起”的挑战并不在于可能出现的侵略扩张,而在于美国在中国现行温和的外交政策下逐渐被边缘化。中国的挑战既非德国式,也非苏联式,因为它既没有将实力耗费在毫无意义的军事干涉上,也没有实行僵化的前苏联式计划经济模式,面对这样一个合法政权影响力的对外扩散,对美国的确是一种全新的挑战,美国不仅从来没有遇到过,而且远未做好准备。

 

  在美国的政治精英思考应对中国崛起之道时,另一个大国也在悄然崛起,它就是印度。与中国不同,这个自诩为“世界上发展最快的自由市场民主国家”采取的是自下而上的独特发展模式,主导大众的是超前的美国式消费观念,但更多方面与中国存在惊人的相似之处: 对内都 把发展作为压倒一切的优先任务,一切内政和外交都要为这一目标服务;【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p.129~149. 【注尾】 印度的对外战略也与中国存在相似之处,都不会甘愿充当美国在亚洲的“主要盟友”,也不愿与美国建立新型的“特殊关系”,【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156. 【注尾】同时对美国又有着强烈的亲近感。因此,就大国崛起的外溢效应而言,扎卡利亚认为印度的崛起似乎与中国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印度,美国面临同样的挑战,即如何应对一个并不直接挑战美国主导地位的“他者”?

 

  尽管扎卡利亚多次强调新秩序的兴起并没有宣告美国的衰落,但在本书字里行间无不表达了他对美国可能遭受的挑战的担忧。扎卡利亚虽然强调,新世界不可能出现一个新的超级大国,美国所拥有的强大实力,使其可以操纵或者指导这些力量来塑造新的世界秩序,但这种论点的表达很明显是底气不足的。扎卡利亚不止一次提到,美国是受到新秩序挑战最为严重的国家,美国将经历相对地衰落。在这个“他者崛起”的后美国时代,权力正在从民族国家向外转移,可能向上也可能向下,也可能向侧边横向转移。因此可以说,后美国时代的权力转移也就是国际权力由集中走向了分散。这 次权力 转移中,世界力量在产业、金融、社会、文化等其他方面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分化组合。这种环境下,美国权力的传统行使方式,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军事上,其有效性与合法性越来越受到质疑,世界正在日益偏离美国的统治。

 

  许多观察家都认为,世界经济正在从以国家为主导转向以市场为主导的深刻变化。【注释】 Robert Gilpin, Global Political Economy: Understanding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 p.8. 【注尾】 权力的分散反映了一种新型的国际关系,不管美国是否愿意看到,后美国时代下的权力转移将是一次革命性的结构性变化,原有的垂直性结构体系将逐渐被削平。但与多极化的观点不同,权力分散的最终归宿不会就此走向权力分布的“匀质化”。【注释】陈玉刚:《金融危机、美国衰落与国际关系格局扁平化》,载《世界经济与政治》, 2009 年,第 5 期,第 32 页。【注尾】任何将权力分配绝对平均化的观点都是一种乌托邦。在今天的全球体系中,权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分散,他者的崛起虽然是实实在在的,但这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权力的转移也不会一蹴而就。

     一本有影响力的著作,绝不会仅限于勾画出一个真实的世界。一本著作的闪光点不仅在于它如何诊断病因,还在于如何对症下药,以便为应对危机和挑战提供解决之道。《后美国世界》的着眼点也就在于,美国如何在一个后美国时代里继续保持自己的繁荣,或者说,如何在一个权力日益分散的国际社会中继续发挥领导者的作用。扎卡利亚强调,在这个他者崛起的世界新秩序中,美国面临的真正考验是政治上的,而非经济上的。【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214. 【注尾】

 

  对于他者的崛起速度,美国似乎早就感受到了。自美国在世界范围内建立霸权以来,美国人曾不止一次担忧过未来可能的衰落,但历次担忧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扎卡利亚认为,原因在于美国的政治体系富于灵活性,善于应变、恢复力强,能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并进行相应地调整。【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210. 【注尾】 美国宪法的制定和通过早就为这种政治上的纠偏能力奠定了基调,正是这种纠偏能力不只一次地阻止了美国的衰落。

 

    扎卡利亚认为,此次的权力的转移已不是美国所能操控的,但只要美国应对得当,这 次权力 的转移将首先有利于美国,因为它是世界范围内经济增长并且局势稳定的结果。在这 次权力 转移中,首先需要回答的是,在后美国时代美国应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扎卡利亚认为,美国应该成为今天“全球的诚实掮客”( honest broker ),这一新角色与传统的超级大国不同,它包含着协商、合作甚至妥协,意味着通过议程的设置、议题的界定和联盟的建立来行使权力,其中设置议程和组建联盟将成为美国行使权力的基本模式。【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233. 【注尾】 这种角色的转变要求美国必须放弃美国历来所坚持的自上而下的支配服从模式或等级权威模式,转变成为真正的合作者。美国要想在此次权力转移中实现这种角色转变,就必须要对其外交方略进行实质性地调整。【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219. 【注尾】

 

  为实现这一决策调整,扎卡利亚为美国政府开出了一份药方:首先,美国对外政策要有所选择,分清美国的利益层次,确定战略方向,反对在不必要或不明智的海外利益问题上牵涉过多的精力和财力;其次,建立广泛的规则,摒弃狭隘的利益。在权力日益分散的后美国时代,美国仍然是强大的,美国的使命就是为这样一个新时代创建新的行为规范。在实现特定的自身利益和创建一套普 世 的规则与规范之间,美国应该选择后者。这样,即便他者成功崛起,也仍然活动在美国所主导的制度框架内;第三,增强美国对外活动的合法性。扎卡利亚认为,在一个他者崛起的后美国时代,要维持一个霸权国家的竞争力优势,它必须要么是观念( idea )的发祥地,要么是能源(石油、煤炭、天然气)的聚宝盆。【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210. 【注尾】 美国显然属于前者,它曾是世界上最重要观念的输出国,这种观念,既有政治性的,也有技术性的。但与过去相比,合法性的缺失成为美国海外行动的主要障碍,限制了美国的活动空间。随着全球化和民主化将权力分散到越来越多的行为体手中,世界政治的合法性越发重要。【注释】关于这一观点的阐述,可参考: John Arquila , David Ronfeldt , The Emergence of Noopolitik : Toward an American Information Strategy (Santa Monica: RAND, 1999). 【注尾】 扎卡利亚强调,小布什外交政策的失败证明了一点,那就是,合法性对于实践的必要性。【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39. 【注尾】 只有在观念上赢得了国际舆论的支持,美国才不会是孤立的。

 

  扎卡利亚指出,在今天的国际关系秩序中,进步就意味着妥协。美国必须向其他国家妥协,向国际制度妥协。【注释】 Joseph S. Nye, Jr., “ Recovering American Leadership, ” pp.55~68. 【注尾】 美国应当接受其他国家权力和影响力上升的事实,在接纳其他国家的崛起与制衡他们的“无赖”行为之间,达成一种平衡。反过来,妥协也意味着进步,与他者合作已经不再是一个道德或政治问题,而是越来越攸关美国自身的竞争力。【注释】 Fareed Zakaria , The Post  American World, p.208. 【注尾】

 

  权力的分散是后美国时代的主要特征,但权力分散的最终归宿并不是权力分布的“匀质化”。也就是说,尽管权力分配的相对差距确实在逐步缩小,但这种缩小的趋势并不会无止境的持续下去。不仅迈向无极化的世界是虚无缥缈的,就是真正的多极化时代,也还需要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因此,笔者认为,要在目前金融危机的情势下,对美国是否走向衰落下一定论还为时尚早,但国际格局的转换确实正在发生。世界格局的转换不仅是一个结果,更重要的是一个过程。体系内主要大国的实力和地位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但体系内主要成员国间的互动关系正在经历着一场变革。

 

  从国际社会的现实来看,美国虽然是目前开放的自由贸易体制和世界民主秩序的主要缔造者,但它的确今非昔比。在后美国世界里,承认他者的崛起就必须承认美国的相对衰落。扎卡利亚强调,美国应该寻求与他者共享权力,创建合作式联盟,共同管理世界,塑造其全球合法性。他强烈主张美国放弃残存在其脑海中的单边思维,以积极的态度给正在崛起的“他者”留出国际空间,这些观点都富有建设性和洞察力,是值得肯定的。但作为一个美国籍印度学者,扎卡利亚对国际形势的分析不可避免地带有美国学界的固有偏见。其实,《后美国世界》与 基欧汉 的“后霸权”理论【注释】 Keohane Robert, After Hegemony: Cooperation and Discord in the World Political Economy. 【注尾】 一样,其真正用意并不是要论证美国是否由于金融危机而走向衰落,而是美国如何在后美国世界中维持或重建世界领导地位,其中不乏对一个超级大国存在的依恋。在书中,扎卡利亚一方面认为美国的衰落是由于美国特定政府政策的失误造成的,另一方面又坚持美国应当扮演普 世 理想的界定者角色,并认为只有美国才能肩负起这一使命,这就使得其论点打上了明显的“美国中心观”色彩。此外,扎卡利亚虽然积极主张美国与国际社会的合作,但也建议与崛起大国的竞争者结成正式同盟,这里具有很明显的制衡含义,虽然制衡的对象并没有特指中国,但却是中国学者和政策制定者需要警惕的。

 

  王金强: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 2008 级在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