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 2010 年第 3 期
美国“民主联盟”战略的困境
【注释】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美国“民主联盟”战略研究》(批准号: 07BGJ022 )的阶段性成果。【注尾】
刘建飞
〔内容提要〕《普林斯顿报告》提出建立“民主联盟”战略构想后,曾经一度引起战略研究界的广泛关注。然而,奥巴马上台后,并未明确提出采纳“民主联盟”战略构想,表明该战略遭遇挫折。但是,奥巴马政府未采纳“民主联盟”战略,只是一种策略考虑,而不是战略抉择。从长远角度来看,推进民主符合美国的全球战略利益,而且也存在继续推进民主的国际条件。因此,作为推进民主的一个重要手段,“民主联盟”战略也有被重新考虑和实施的可能。
关键词:美国外交 奥巴马政府 全球战略 “民主联盟”战略 普林斯顿报告
2006 年 9 月,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伍德罗·威尔逊公共与国际事务学院发表了一份题为《锻造法治下的自由世界》的研究报告,该报告是名为“普林斯顿国家安全项目”的最终成果。【注释】 G. John Ikenberry and Anne Marie Slaughter Co Directors, Forging A World of Liberty Under Law, U S. National Security in 21st Century, Final Report of the Princeton Project on National Security, http:// www.wws.princeton.edu/ppns/report/Finalreport.pdf . 【注尾】 报告全面阐述了美国面向 21 世纪的国家安全战略构想,其中建立一个“民主联盟”是最引人注目的内容。
《普林斯顿报告》发表后,引起国际社会的普遍关注,一时成为国际战略研究界的一个热门话题。然而,奥巴马上台后,并未正式接受“民主联盟”战略构想,甚至对之还显得有些冷淡。因此可以说,“民主联盟”战略遇到挫折。但是,这并不等于这个战略构想就已经胎死腹中。从长远角度看,这个战略构想是符合美国全球战略目标的。如果时机成熟,该战略或者其翻版还是有可能被实施的。中国应当未雨绸缪,妥善应对。
一、美国战略研究界对“民主联盟”战略的批评
“民主联盟”战略提出后,笔者走访了 20 多位美国战略专家,了解他们对“民主联盟”战略的看法。【注释】 笔者走访的专家有:前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 ( Zbigniew Brzezinski) 、时任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研究中心主任杰夫里·贝德 (Jeffrey Bader ,现为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负责中国事务的官员 )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中国研究系主任戴维·兰普顿 (David M. Lampton ) 、乔治·华盛顿大学中国政策项目主任沈大伟 (David Shambaugh ) 、 凯 托研究所负责防务与外交政策研究的副总裁特德·卡彭特 (Ted Galen Carpenter) 、彼德 森国际 经济研究院高级研究员尼古拉斯·罗迪 (Nicholas R. Lardy) 、国防大学国家战略研究所所长帕里克·克罗宁 (Patrick M. Cronin) 、国防大学国家战略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孙飞 (Phillip C. Saunders) 、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亚洲安全项目主任米德伟 (Derek Mitchell) 、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亚洲事务顾问葛莱仪 (Bonnie Glaser) 、对外关系委员会高级研究员查尔斯·库普乾 (Charles A. Hupchan ) 、美国对外政策委员会高级研究员约翰·卧本史密斯 (John C. Wobensmith ) 、 民主共同体理事会 执行主任罗伯特·拉嘎马 (Robert R. LaGamma ) 、国务院政策计划官员詹姆斯·格林 (James Green) 、国务院中国与蒙古事务办公室官员宙斯·卡丁 (Josh M. Cartin ) 、斯坦福大学亚太地区和平与合作项目主任约翰·刘易斯 (John Wilson Lewis) 、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资深研究员戴雅门 (Larry Diamond) 、斯坦福大学民主发展与法治研究中心主任迈克尔·麦克法 (Michael McFaul) 、斯坦福大学亚太研究中心副主任丹尼尔·斯尼德 (Daniel Sneider ) 、斯坦福大学亚太研究中心中国项目主任戴慕珍 (Jean C.OI) 、斯坦福大学国际安全与合作研究中心主任斯考特·赛根 (Scott D.Sagan ) 、斯坦福大学国际安全与合作研究中心研究员薛理泰 ( Litai Xue ) 、丹佛大学国际研究院院长唐法荣 (Tom J. Farer) 。【注尾】 专家们普遍对“民主联盟”战略持否定态度。主要理由是:“民主联盟”的成员很难确定;没有必要成立“民主联盟”这样的机构;成立“民主联盟”会导致一些国家之间关系紧张;不应当用“民主联盟”取代联合国。
(一)“民主联盟”的成员很难确定
许多专家认为,“民主联盟”带有空想成份,很难成立起来。主要困难就是其成员很难确定。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认为,“成立‘民主联盟'非常困难,主要原因是如何划线?谁是其成员?成员的标准如何定?谁来定?都是问题。如果在四年前,普林斯顿报告撰写者会说俄罗斯够格,而现在肯定不行。”布热津斯基的质疑是有道理的。按安妮·玛丽·斯劳特教授( Anne Marie Slaughter )的说法,印度应当成为联盟的成员,但是印度的民主程度与美欧相比却存在着很大差距,而与印度条件相近的国家又太多了,非洲、拉美、亚洲很多国家的民主程度并不亚于印度。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的民主问题专家戴雅门( Larry Diamond )则认为,印度等发展中的民主国家不会参加“民主联盟”。也是民主问题专家的丹佛大学教授唐法荣( Tom J. Farer )的看法更为独特。他认为,“如果‘民主联盟'包括了印度和俄罗斯而不包括中国,那就不合适。”在他看来,从民主发展的实际程度上讲,中国与印度、俄罗斯是在同一个层次上。
(二)“民主联盟”没有成立的必要
有些专家认为,成立“民主联盟”的现实基础不存在,没有意义。布热津斯基认为,目前世界面对的主要问题不是民主,而是和平、安全、发展、环境等。要成立新的国际组织,也应当是处理这些问题的组织,而不是推进民主的组织。他提议应该有四国( G4 )或五国( G5 )这样一个新国际组织,由美国、欧盟、中国、日本组成,也可以加上俄罗斯。这些真正有能力的大国应当聚到一起来讨论当今世界所面临的紧迫问题。詹姆斯·格林( James Green )认为,时代不同了,“民主联盟”的基础已经不存在,这就如同面对经济问题,八国( G8 )已经不管用了,需要 20 国( G20 )一样。
有专家认为,即使从推进民主的角度讲,也没有必要成立“民主联盟”。格林认为,“美国的盟友都是民主国家,但是没有一个统一的组织或机制,也没有必要建立这么一个机制。如果建立起来了,也很难运转。北约已经很大了,缺乏效率。”戴雅门认为,“如果按斯劳特教授的说法,搞一个‘成熟民主国家的联盟',那实际上等于北约的扩大,无非是北约加上日本、澳大利亚几个国家。这没有多大意义。实际上北约一直在扩大,已经远远超出了北大西洋的范围。”
位于首都华盛顿的民主共同体理事会( Council for a Community of Democracies, 简称 CCD )是一个以促进世界的民主教育、为 民主共同体 的发展提供政策咨询和各种支持为宗旨的非政府组织。该委员会的执行主任罗伯特·拉嘎马( Robert R. LaGamma )认为,推进民主是好事情,但是没有必要成立“民主联盟”,为了推进民主,应该加强民主共同体,而不是成立新的机构。
(三)成立“民主联盟”会导致一些国家之间关系紧张
有些专家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批评“民主联盟”战略,认为它不利于美国贯彻其现行的对外战略。查尔斯·库普乾( Charles A. Hupchan )认为,如果建立“民主联盟”,会影响中美关系和美俄关系,因为中国与俄罗斯成为“民主联盟”成员的可能性极小,但是按照普林斯顿报告的设想,美国要依靠“民主联盟”来解决重大国际事务,这势必要抛开中、俄两国。一方面,没有中、俄两国的参与,许多重大国际事务都难以处理;另一方面,建立“民主联盟”很有可能导致“民主联盟”国家与包括中、俄在内的非“民主联盟”国家的对立,进而造成国际关系的紧张。曾经在 2008 年总统竞选 期间任奥巴马 中国政策顾问的杰弗里·贝德( Jeffrey Bader )也持同样的看法,认为成立“民主联盟”会使中国、俄罗斯与美国疏远,而中、俄是重要的国家。他 还称奥巴马 在竞选期间就批评过麦凯恩支持建立“民主联盟”的言论。既是民主问题专家,也赞成推进民主政策的戴雅门称他自己不赞成建立“民主联盟”。他认为,如果建立“民主联盟”,就会带来很多问题,引起新的矛盾,会使联盟外的国家感到紧张,与联盟国家之间的关系恶化,甚至有可能会促使中国与俄罗斯扩大“上海合作组织”与之抗衡,或者组建一个“威权国家联盟”。另一位也赞成推进民主的专家斯考特·赛根( Scott D. Sagan )称,“民主联盟”有冷战的味道,太不现实。
(四)不应当用“民主联盟”取代联合国
有专家从联合国的角度批评建立“民主联盟”的设想,因为《普林斯顿报告》提出这一设想的出发点之一就是联合国没有效率,必要时用“民主联盟”取代它。赛根引用前国务卿奥尔布莱特的话来表达自己的看法。曾经担任过美国驻联合国大使的奥尔布莱特说:“不管美国喜不喜欢,联合国就是这个样子,你抛不开它。美国可以改造它,但不是不要它。”赛根还表示赞赏奥巴马和希拉里·克林顿在竞选期间强调发挥联合国作用的观点。
上述专家对“民主联盟”的批评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的,有的出于现实主义的立场,有的出于自由主义的立场。现实主义者强调美国的现实国家利益,不赞成把推进民主作为美国对外政策的重要目标,至少不应把推进民主这个目标放到突出位置上。而自由主义者强调推进民主,把推进民主作为美国对外政策的重要目标之一。但是在推进民主的手段和途径上,又分成不同的流派。作为极端自由主义的新保守主义者主张不惜采用一切手段来推进民主,包括使用武力。而主流的自由主义者则主张主要通过建立国际制度和国际合作来推进民主。新保守派在小布什政府任内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某种程度上主导了小布什政府的中东政策,但是却不太成功。随着小布什政府任期的结束,新保守派的影响大为减弱。主流自由派一般都支持民主党。他们有推进民主的理念,但多数比较务实,重视推进民主的效果,避免采用会引起严重负面效果的办法,也会权衡推进民主在整个美国全球战略中的地位,不会为了推进民主而影响美国总体外交战略的实施,损害更重要的国家利益。从上述四种批评意见可以看出,无论是现实主义者,还是自由主义者,他们不赞成建立“民主联盟”,并不是认为它有悖于推进民主的目标,而是认为它不具备实施的条件,有些不合时宜。
二、“民主联盟”战略遭遇困难
还在 2008 年美国总统选举期间,奥巴马就表现出对“民主联盟”战略构想的冷淡。在竞选中,共和党候选人麦凯恩明确表现出“热衷于建立‘民主国家联盟'( League of Democracies ),主张世界民主国家联合起来形成一个新的国际体系”。【注释】王雅平:《麦凯恩与奥巴马的贸易政策:对中国的意义》,载《卡内基中国透视》, 2008 年第 6 期。【注尾】 麦凯恩所用词语虽然与《普林斯顿报告》所用“民主联盟”( Concert of Democracies )有所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而奥巴马则没有这样鲜明的态度。奥巴马上台后,更是对“民主联盟”战略构想保持缄默。 2010 年 5 月 27 日 ,奥巴马总统向国会递交了其上任以来首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这可以说是奥巴马政府对美国全球战略调整的正式系统阐述。该报告除了进行一些微调外,比如突出防止核扩散、将反 恐对象 集中在“基地”组织上、不像小布什第二任期那样强调推进民主,基本上延续了小布什时期的全球战略框架。在这份最具权威性的战略报告中,没有明确提出要实施“民主联盟”战略。可以预测,在奥巴马第一任期内,“民主联盟”战略构想不会被正式实施。从这个意义上说,“民主联盟”战略遭遇挫折。
从历史传统来看,民主党的对外政策更具理想主义色彩,更重视推广美国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而且也对建立国际机制更为积极。从国际联盟到联合国,再到民主共同体,都是民主党政府推动建立的。那么奥巴马政府为何对“民主联盟”战略如此冷淡呢?这主要是形势使然。中国有句俗话:形势比人强。从理念上说,奥巴马本人及民主党精英肯定热心在世界进一步推进民主,因而愿意采纳“民主联盟”战略,但是客观形式又迫使他不得不将这个战略暂时束之高阁。正如著名国际问题专家 王缉思教授 所分析的,“虽然民主党的外交传统强调意识形态和人权,但当今世界政治同冷战刚结束时已恍如隔世,西方民主化在世界各地都受到挫折和抵制,奥巴马政府不可能也无力量去建立什么‘民主国家联盟'。”【注释】 王缉思:《奥巴马的戏,如何唱》,载《南风窗》, 2009 年第 3 期,第 82 页。【注尾】
奥巴马政府面临的当务之急是应对金融危机,为此它需要国际社会的合作,特别是像中国这样有相当经济实力的大国的合作。此外,困扰小布什政府的安全难题都未解决。打击恐怖主义、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应对全球气候变暖等问题是奥巴马政府要优先解决的。奥巴马政府刚一上台,《今日美国报》就列出了奥巴马政府在外交上所面临的七大优先议题,它们是:金融危机、阿富汗、伊朗、伊拉克、巴基斯坦、基地组织、俄罗斯。人们一直关注的朝核问题和巴以冲突都未列进去。这种形势决定:一方面,推进民主在奥巴马政府的外交议题排序中大大靠后,因此对“民主联盟”战略也就不可能太热心;另一方面,要解决这些优先议题,不可能缺少大国合作,而在对外政策中突出推进民主,势必会使中国、俄罗斯等国家增强对美国对外政策的疑虑和反感,进而影响在更重要议题上合作的效果。美国著名学者库普乾就撰文批评“民主联盟”战略构想,认为如此一来,很有可能导致中国和俄罗斯同西方的对立倾向。因为这个战略实施的结果就是将中国、俄罗斯置于对立面。
奥巴马政府对“民主联盟”战略热情不高还有吸取小布什政府教训的因素。小布什政府高调实施“推进民主战略”,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遭遇不少挫折,反倒使“推进民主战略 ”的声誉受损。奥巴马打着“变革”旗号上台,一定要在内外政策上展现出自己的新气象,划清自己同共和党的界线。回避、淡化“民主联盟”战略,既是吸取小布什政府的教训,也有试图拉开同共和党对外政策之间距离的用意。不仅如此,奥巴马上台后,甚至公开批评小布什政府推进民主的政策。在 2009 年联合国大会上,奥巴马在讲话中表示:“民主不能从外部强加给一个国家。每个国家都应当寻找自己的道路,没有一条路是尽善尽美的。每个国家都将沿着发源于本民族文化的道路前进,过去美国的民主宣传常常选择性过强。”【注释】 《奥巴马放弃美“世界宪兵”角色?》 , 《参考消息》 2009 年 9 月 25 日 。【注尾】 这话出自美国总统之口,又是在联大这种场合,非同寻常。
“民主联盟”战略 构想受 冷遇还与“推进民主战略”的境况有关。“民主联盟”战略构想的宗旨就是贯彻“推进民主战略”。而“推进民主战略”近些年进展不顺,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民主联盟”战略构想的热情。冷战后,美国的“推进民主战略”虽然取得了不少战果,但是也遇到困难和挑战。除了小布什政府过于极端的“推进民主战略”措施损害了这个战略的声誉这一主观因素外,国际形势变化也不利于推进民主。全球化、多极化、非极化、中国崛起、俄罗斯复兴、发展中国家壮大、国际安全环境复杂化、全球性问题突出等一系列因素,都不利于“推进民主战略”的实施。其中尤以中国崛起影响深远。
美国的“推进民主战略”是要推广西方式的民主制度,而实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制度的中国不仅不在美国所认可的“民主国家”之列,而且还是“推进民主战略”的重要实施对象。然而,伴随着中国崛起,中国发展模式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使越来越多的国家看到,不搞西方式的民主也能实现快速发展,也可以成为维护世界和平的重要力量。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的一份报告将中国模式及其影响看成是“民主化减速”的重要原因。报告认为,“中国在走上与西方不同的经济发展道路后,又提供了另一种政治发展模式。这种模式对那些政绩不佳的专制政权,以及多年来苦于经济发展滞后的虚弱民主国家,非常具有吸引力。”【注释】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编、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研究所译:《全球趋势 2025 :转型的世界》,北京·时事出版社, 2009 年版,第 26 页。【注尾】 美国《华盛顿邮报》网站的文章也持相同看法。“在苏联和东欧各国共产党倒台的背景下,中国共产党取得的巨大成功使西方渴望实现‘历史终结'的良好愿望化为泡影,破坏了全世界以不可阻挡之势迈向自由民主的进程。” 【注释】《中共体制灵活多变让西方惊恐》,载《参考消息》 2010 年 7 月 29 日 第 16 版。【注尾】 这些评论是有一定道理的。中国模式的成功,使得那些支撑“推进民主战略”的理论,诸如认为只有实行西方民主制度才能发展起来的“民主发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