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2011年第1期

全球化中美国的世界地位

——《美利坚独步天下》读后

牛　军　　　

　　　　《美利坚独步天下：美国是如何获得和动用它的全球优势的》(注：Michael H. Hunt，The American Ascendancy: How the United States Gained and Wielded Global Dominance (Chapel Hill, NC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7). 该书中译本《美利坚独步天下：美国是如何获得和动用它的全球优势的》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于年内出版。)（以下简称《美利坚独步天下》）是美国著名外交史学者韩德(Michael H. Hunt)教授的又一部美国外交史力作。韩德教授在研究中国近代史、中外关系史和美国外交的中国学者中并不陌生，有些可能同他还很熟悉。这部分地是因为他同中国学术界的长期交往，当然更主要的是他的著述引人注目，其中已经有两本被翻译成中文。一本是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一种特殊关系的形成：1914年前的美国与中国》（The Making of a Special Relationship: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to 1914），另一本是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的《意识形态与美国外交政策》（Ideology and U.S. Foreign Policy）。两本书能在中国翻译出版有不少学术上的理由，其中的共同点是两本书除了反映著者的学术造诣外就是独特。前一本书被评论为跳出了美国前辈学者的经典著作的框框，“破成说，立己见，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注：韩德：《一种特殊关系的形成：1914年前的美国与中国》（项立岭、林勇军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丛书主编前言”，第1页。)这种评论同该书在美国获奖的原因是一样的。后一本书被认为是“里程碑式的著作”，“是美国史学界第一部系统研究美国外交史上意识形态影响的著作”。(注：王立新：《意识形态与美国外交政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页。)

　　　　在这里评介《美利坚独步天下》也是基于以上同样的理由。这本书是美国史学界（大概也是世界学术界）第一部从全球史的视角研究美国对外关系史的著作。正如作者本人所言，该书融合运用了文化史、国际关系史和全球史三个研究方法，其中对作者的思考影响最大的还是全球史。他是基于对美国对外关系长期的观察和思考，提出美国对外关系史研究需要超越以民族国家为叙述中心的传统框架，重视跨学科的和比较的研究，从全球历史的新视野来重新界定美国的世界地位，以及认识美国在新世纪面临的麻烦和问题。唯其如此，才能为美利坚的未来找到方向。该书的序言已经概要地介绍和解释了这本书的分析框架和主要思路，在此不赘述了。我认为该书的重要价值大致反映在两个层面。首先是展现了一种从新的也是更宽阔的视角去认识和理解美国对外关系和美国世界地位的历史；其次是在此基础上再次提出了到底应该如何了解和认识美国这个基本的问题。

　　　　关于第一个层面，该书最有价值的观点是清楚地阐述如何理解美国世界地位的关键所在：即美国霸权是同全球化进程紧密联系并基本同步的。该书展示的美国对外关系历史画面丰富多彩，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从19世纪到20世纪中叶美国获得世界优势地位的历史过程；美国获得世界优势地位的国内基本条件，如高速增长的经济、强大的军队、强势的政府和智慧及富有远见的国家领导人；美国世界地位的重要且独特的表现是在国内形成的极富吸引力的消费生活方式和极具传播力的美国文化，尤其重要的是它们已经与当今全球社会几乎融为一体等等。该书将不同阶段上出现的影响美国对外关系的各种因素都置于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将它们同世界上同时发生的各种历史进程联系在一起并进行比较。

　　　　与以往论述美国对外关系的论著多将重点放在国家战略、对外政策和决策分析、领到人物等方面大为不同，该书在展示美国崛起和对外关系发展的过程时，特别关注对美国经济蓬勃发展、科学技术大幅进步、消费生活方式和社会文化思想等等对美国世界地位的形成以及对全球化造成的影响，这是本书的一个主要特点。对于1960年代后期美国动用其世界优势地位造成的问题和麻烦，即过度干预国际事务和继续膨胀的雄心壮志与目标给美国在世界上造成的损害，以给对国内各个方面带来的严重的消极后果等等，该书做了详细和深入的分析，并据此提出美国公众应该思考，美国是否有必要为了价值、信仰及由此产生的历史性冲动等，便如此之积极和不仔细权衡代价地动用其优势地位，以致造成今日看上去对美国来说是很不确定的麻烦局面。这个问题不是新的，但世界和美国面临的内外麻烦的确是日新月异的。

　　　　关于第二个层面，该书的结构和宏大叙事是富有启发的，它跳脱了以往外交史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叙事窠臼，在全球史的框架中观察和叙述美国对外关系史。从全球史的视角观察，毋宁说美国代表了或者说就是一种新的文明；美国代表了或者说就是全球化中的一个过程。不能简单地将美国仅仅视为一个民族国家，即使只是为了认识美国的对外政策和中美关系，也是如此。该书的视角和宏大叙事方式的结果之一，是凸显并进一步强化了上述观点。当然，这样说并不是否认美国是一个民族国家，该书也论述了美利坚民族主义的特点和重要影响，但美国的确因为对全球化影响过于强大而变得很独特。在当今影响世界的主要事件中、各种大事小事中的主要规范、乃至世界各国人民生活方式的很多方面，几乎都打上了“美国”的烙印。

　　　　简而言之，美国霸权是“全球化”的，它与历史上出现过的其他霸权是基本不同的，其优势几乎渗透到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并潜移默化地形成着新的认同。此前从未有一个国家像美国这样如此深入和广泛地同世界各个部分联系在一起；以及通过自己在各个领域的努力和作为，如此强有力地将世界各国如此紧密和深入地联系在一起；并在此发展的基础上构建越来越多的共同标准和走向越来越制度化的方向。世界上那些将现代化作为自己国家追求目标的读者，包括中国的读者，如果能从全球史的角度和视野界定美国的历史地位，审视自己国家同美国的关系，从美利坚民族“全球化”的经历中吸取经验和教训，这同只是从“霸权兴衰”、“大国博弈”、“老大老二”出发的思考相比，肯定会更丰富、更深入、获益更多。在此基础上制定持久一些的政策，或许更容易凝聚共识。

　　　　这本书的最后一章是用提问结束的：“美国统治下的秩序会是脆弱和短暂的？还是坚固而持久的？美利坚民族和世界其他民族会在美国的主持下繁荣？还是会在积聚起来的重压下衰退？这些压力来自国家之间的猜疑、地区内部的怨恨和全球的问题。在令人恐惧的世界潮流带着他们并不喜欢的答案汹涌而来之前，历史上最强大共和国的公民们应该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看过这本书后，读者其实也不妨这样提问：世界的其他部分是否考虑过并准备好应付美国在面对大混乱时不再愿意动用或不再拥有其优势地位的局面，尽管这在短期似乎不大可能发生。不过，当下中东的乱局还是提醒人们：“预则立”。

　　　　牛军：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