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2013年第4期

百老汇中国戏剧导演第一人

——记熊式一在美国导演《王宝钏》

郑 达   

  1935年10月30日,“贝伦盖利厄号”远洋轮从英国驶抵纽约,当地报纸争相报道此消息,作为重要新闻。船上的乘客中有一大批社会名流,包括著名电影名星、演员、舞蹈家、导演,如查尔斯·博耶(Charles Boyer)、默尔·奥博伦(Merle Oberon)、查尔斯·奥布里·史密斯(Charles Aubrey Smith)、蒂利·洛西(Tilly Losch)等,他们身材高大,碧眼白脸,衣着时髦,其中夹着一对中国夫妇,相形之下,特别引人注目,他们俩个头矮小,都不满1.6米,男士身穿一袭咖啡色的中式长衫,面目清秀,双眼炯炯有神,身边站着他的夫人。这位名叫熊式一的中国人,来纽约导演英文剧作《王宝钏》(Lady Precious Stream)。报界称他为“中国的莎士比亚”、“中国诗人”、“百老汇中国戏剧导演第一人”。几个星期之后,他的消息居然见诸于纽约报纸的头版,尤其醒目。

  在此之前,梅兰芳的美国之行,给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30年,梅兰芳在百老汇的49街剧院(Forty-Ninth Street Theatre)和其他城市演出中国古典剧目,其优美的身段、精湛的演技,令观众如痴如醉,美国的公众因此得以观赏到了作为中国文化精粹的京剧的神韵。这一次,熊式一亲自前来,在百老汇的布思剧院(Booth Theatre)执导他本人根据中国京剧改编成的英语剧《王宝钏》。此剧1934年11月底在伦敦首演,迄今已上演了400余场,盛况空前。熊式一这次远涉大西洋,把《王宝钏》带来纽约,成为第一部成功闯入百老汇的华人编导的中国戏剧,为弘扬中国文化和传统理念、增进东西方沟通做出了可贵的贡献。

  熊式一出生于江西南昌,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文系毕业后,工作了几年,1932年底去英国,打算攻读博士学位,研究英国戏剧。他对戏剧素有兴趣,不仅熟谙中国古代戏剧,还钟情于西方戏剧,翻译过萧伯纳和莎士比亚,以及所有的巴雷剧作。他的英语功底扎实,天资聪颖。鉴于英国对中国戏剧缺乏了解,莎士比亚专家阿勒代斯·尼科尔教授劝他研究中国戏剧,并建议他以中国的题材写一部戏。熊式一仔细作了分析思考之后,选定了京剧《红鬃烈马》,决定以此改写成英文的戏,花了整整六个星期,完成了这项工作。

  《红鬃烈马》是一出中国古典传统剧目:唐丞相王允,生有三个女儿,为了给小女儿王宝钏选婿,决定高搭彩楼,抛绣球,由老天决定命运。不料,绣球击中街头乞丐薛平贵。王允因嫌贫贪富,想要悔言,为此,王宝钏不服,与父亲三击掌,毅然远离富贵,去破瓦寒窑与夫婿共度清贫。后来,薛平贵应征平西,一去十八年,音信杳无。王宝钏清守寒窑,尝尽酸楚万般。最后,薛平贵归来,与王宝钏团圆,并惩处了奸贼魏虎。

  《红鬃烈马》原剧共有十几折戏,其中《彩楼配》、《三击掌》、《平贵别窑》、《探寒窑》、《武家坡》、《大登殿》等最为有名,通常每场只演其中的一两折。熊式一把原剧作了浓缩,剔除了其中所有的唱段和武打部分,改成了一部两个小时左右的现代话剧,基本上能适应西方英语观众的口味。他还把主角王宝钏的名字改为王宝钏,并以此为剧名。同时,他在内容上也作了不少改变,使它更容易让观众接受。譬如,《王宝钏》添加了第一场丞相府花园内新年赏雪的内容,薛平贵由原先街头讨乞的流浪汉变成王允家的园丁,能文善武,不仅膂力过人,而且还会吟诗书法。借由移石、赋诗、猜暗谜等一系列细节,王宝钏对他暗萌爱意,誓订终身。原剧中所谓的红鬃烈马,原来是一头大妖怪,被降伏后,现出原形,成为薛平贵的坐骑。熊式一去除了这一细节中的荒诞成分,改为猛虎骚扰村民,薛平贵不畏强暴,飞箭将它射死,为民除害。原剧中,薛平贵平西回国,与魏虎对簿公堂之后,斩首以报旧仇;熊式一在新剧中改以40鞭笞,既惩处了奸贼邪逆,又避免了酷刑之嫌。

  《王宝钏》由麦勋书局(Methuen & Co.)出版,好评如潮。不久,伦敦小剧场的女经理南希·普莱斯签约,上演此剧。此戏院强调质量,上演肖伯纳、高尔斯华绥、皮南德诺的戏,可惜票房不佳,一直亏损,自从《王宝钏》开演之后,一周八场,连演了三年,常常满座,剧院老板因此赚了不少钱。至1935年底,《王宝钏》除了在英国演出外,都柏林、阿姆斯特丹、上海也演过,而且已经签了约,计划去挪威、芬兰、丹麦、瑞典、德国、奥地利、匈牙利、法国、香港等演出。

  20世纪30年代,百老汇的剧院正处于鼎盛兴旺时期,公众尤其钟情于英国的戏剧。电影明星黄柳霜主动与熊式一商量,愿意帮助牵线,为《王宝钏》进军百老汇出力,她自己也想在戏中扮演主角。康州西港的小剧场主任劳伦斯·拉格纳答应可安排先在他的戏院上演,如成功,移师百老汇则十拿九稳。但熊式一认为不妥。他觉得既然《王宝钏》已经在伦敦大获成功,无须再作任何尝试,理当长趋直入,直接上百老汇舞台。

  幸运的是,该剧引起了莫里斯·盖斯特(Morris Gest)的关注。盖斯特是个苏俄移民,在戏剧界混了多年,算是百老汇和美国戏剧界的名牌制作人,他信奉创新,爱独树一帜,自成一家,颇有传奇的色彩。20世纪20年代初,经他策划,俄罗斯芭蕾舞团和莫斯科艺术剧院首次来美国访问演出,轰动一时。盖斯特素来对东方的文化情有独钟,他在伦敦,去戏院看了《王宝钏》,立刻就决定把它引到百老汇,介绍给美国的公众。

  在熊式一的帮助下,盖斯特不失时机,开始筹划具体安排。梅兰芳当时刚结束欧洲的巡回考察,回国不久。盖斯特和熊式一给他发去电报,请他为《王宝钏》剧定制豪华精美的剧服。1935年10月底,熊式一抵达纽约后,马上开始招募演员,安排面试,如果一切顺利,他打算12月初启程返回伦敦。可是,事情的进展不尽如人意,一拖再拖,到年底圣诞节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主要演员。

  1935年12月底,熊式一从他在时代广场附近下榻的爱迪生酒店草拟了急电,发给上海唐瑛,恳请她为祖国、为人民争光,同意来美国扮演王宝钏:

  你何时能坐船来参加一流的世界性历史剧目?一起帮助中国发扬光大,让世人了解中华佳丽。如果应允,速航空寄照片。

  唐瑛毕业于中西女塾,精通英文,擅长昆曲,属于沪上一代名媛。与北京的陆小曼平分秋色,称有“南唐北陆”之称。1935年夏,上海卡尔登大剧院上演了英语剧《王宝钏》,唐瑛演主角,一口流利的英语,身段曼妙,姿态绰约,长袖掩面,观众看得如痴如醉。负责演出的国家艺术剧院主任伯纳迪恩·弗里茨(Bernardine Fritz)告诉熊式一:“整个中国最适合扮演这角色的”非唐瑛莫属。她甚至宣称,在上海和伦敦看过同一出戏的,全都认为,上海的演出更为精妙。弗里茨认为,要是唐瑛能涉洋去百老汇,必定引起轰动。可惜,唐瑛因为家庭婚事等种种纠葛,无法成行,最后回电拒绝了:“拟不予考虑。至歉。”中国一家报纸发表短评,为之甚表失望,说不然的话,唐瑛为中国所起的作用,不亚于20位大使。

  开幕前一周,盖斯特总算选定了海伦·钱德勒(Helen Chandler)扮演主角。钱德勒很有天分,虽然年轻,却已经从艺多年,舞台经验丰富,成功塑造了许多人物角色。她原先已经签约,在百老汇另一家剧院的《傲慢与偏见》中扮演简·贝内特。盖斯特出面,帮她解了约,并邀她的夫婿、英国演员布拉姆韦尔·弗莱彻(Bramwell Fletcher)演薛平贵。

  1936年1月27日晚上,《王宝钏》终于在布思剧院拉开帷幕。首场演出,名人和贵宾云集,剧院内座无虚席。银行家约翰·摩根的女儿安·摩根(Anne Morgan)看了之后赞不绝口,“这出戏等了20年,值得。”纽约一家报纸写道:“愉快动人,异国情调,与众不同,耳目一新,新颖独到,扣人心弦,引人入胜——《王宝钏》是所有这一切的总和。”1936年3月初,《王宝钏》移师到附近的49街剧院继续,至4月25日,在百老汇的首演季结束,共演了105场。夏天之后,新的演季开始,又去芝加哥和中西部其他城市演出。

  《王宝钏》在百老汇演出期间,新闻媒体对熊式一和此剧作了大量的评论报道。熊式一刚到纽约时,温德尔·道奇(Wendell Dodge)就写信与他接洽,邀请他们夫妇共进午餐,商讨筹划欢迎酒会和晚宴的事。道奇是燕京大学美国咨询委员会成员,他告诉熊式一,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恰好从中国返回美国,届时也会出席晚宴活动。1935年12月8日,墨利山饭店的大厅内,精心布置装饰,墙上悬挂着古色古香的大红灯笼、长龙、中美国旗,几百名上层社会的名流人士,应邀前来,欢聚一堂,参加道奇夫妇主办的活动,欢迎熊式一和司徒雷登这两位从中国远道而来的嘉宾。酒会之后,来宾们缓步走进旁边的宴会厅就餐,晚宴结束后,舞会开始,大家兴犹未尽,在音乐的伴奏下,轻歌曼舞。道奇对这次活动的成功显然很满意,他给熊式一的信中这么写道:“毫无疑问,对中国、对阁下、对即将上演的《王宝钏》,公众已经留下了灿烂的印象!”

  出席盛宴的众多嘉宾中,“钨矿大王”李国钦也忝列其间。他是美国商界的著名人士,且热心社团公益,为纽约侨界首领。第二天,他给中国驻美国大使施肇基写了一封长信,提出要在一月份首场演出之前再举办一场大型的晚宴,邀请近两百名学术文化界的知名人士参加,也恳请施肇基大使拨冗莅临。他表示,愿意个人出资举办这活动。他在信中写道:

  据熊先生介绍,盖斯特会竭尽全力,保证这出戏一举成功,我坚信这对中国有益。这出戏与众不同,相当有意思。它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哲学,但绝对彰显了中国文化。它没有美国上演的那些中国戏剧或者影片的腐臭味儿。对此,我们中国人应当扶植。

  李国钦提到,中国正面临日本入侵的威胁,所以应该抓住这一机会,向美国的公众展示中华民族有深厚的文化底蕴,爱好和平,中国人不应当一直受其他民族欺侮。李国钦组织的晚宴,在首场演出后如期举行,出席的嘉宾中有大学教授,著名的文化学术界人士,还有许多社会各界名人。

  值得一提的是,1936年3月14日晚上,罗斯福总统夫人带着她的孩子们一起去观赏《王宝钏》。她很喜欢这出戏,夸它“迷人、有趣、含蓄、服饰华丽,令西方人大开眼界。”演出结束之后,总统夫人上台向剧组人员致谢。熊式一事先让夫人蔡岱梅去附近的唐人街准备了一份点心,作为礼物。蔡岱梅刚出国不久,不了解西方的文化习惯,未经包装,把这点心直接送给了总统夫人。总统夫人平易近人,毫无架子,欣然收下了礼物,拿在手中,与熊式一夫妇、盖斯特、施妹妹(注: 又名“施蕴珍”和“施美美”。)一起合影留念,这珍贵的一刻得以保存了下来。

  《王宝钏》的舞台布景、内容、形式,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中国传统的特色。西方的戏剧往往采用考究的舞台布景,强调逼真与现实,表现手法也多偏于现实主义,而中国古典戏剧,则重含蓄,强调想象的空间和张力,美国的公众因此得到一次崭新的审美体验。第一幕,丞相府花园内,幕台上的布景十分简约,但见蓝色天空的画景,一根长杆绑在椅子上,扎着些疏枝和绿叶,代表树丛,左侧是一张桌子,代表巨石。扮演薛平贵的弗莱彻在表现上马、飞驰、下马等动作时,全凭着手中所执的一根鞭子,它象征着无形的骏马。王母去寒窑探望女儿时,扮演侍从的演员举着两面绣着车轮的大旗,代表马车,夹带着中间的王母,徐步向前。马车到了窑洞前,王母作下车的动作,像一出哑剧一般。薛平贵从西凉王国脱身连闯三关、飞速归乡时,演员们举着长布条,弗莱彻急匆匆地从下面经过,代表穿越重重关山。台下的观众必须使用自己的想象力,或者说,他们必须投入戏中,像戏剧的制作人一样,为舞台上的空间填补内容。许多报章的评论介绍都对这种抽象的表演方式深感好奇,也有一些表示困惑不解的,一篇报道文章干脆以“你的想象力”为题,直截了当地点出了中西舞台艺术的区别。

  检场人这个角色,对于西方的观众来说也是很新鲜的。中国的戏剧舞台上,检场人负责搬道具,或者在演员假装昏厥、倒地身亡时,上前扶持一把。他们大多穿日常的服装,毫不起眼。台下的观众大都了解他们的作用,不去注意他们。可是《王宝钏》剧中,扮演检场人的两个外国演员,身穿戏装,在舞台的两侧,等着冲到台上搬移鞭子、长剑、桌椅等道具,或者等着把垫子抛给演员作下跪用,整场戏下来,据说他们需要搬移桌椅多达一百余次,但这两个演员,乐此不疲,在空闲的时候,故意抽支烟或者翻翻报纸,装出一番百无聊赖的样儿。这角色,本来就很新奇,加上演员的夸张,又非常逗笑,所以很受欢迎。

  在百老汇的演出,剧组中佳评最多的是报告人。这一角色是熊式一为西方的观众特意增设的。1930年,梅兰芳在纽约演出时,安排了一位解说员,每次开幕之前,他用英语简单介绍京剧的技法和剧情的概要,以便于台下的观众理解、欣赏戏的内容。熊式一比这更进了一步,戏中报告人的部分贯串始终:演出开始,报告人帮着介绍场景和人物;演出过程中,报告人解释场景和时间地点的更替衔接、中国戏剧和表演技法的基础知识概要;最后,报告人以幽默的语句结束全剧。可以说,报告人起到了一个重要的连接作用,帮助加强观众与舞台表演之间相互沟通。

  当时,报告人这角色是由中国大使施肇基的女儿施妹妹扮演的。她小时候在英国长大,从美国威尔斯利学院毕业后,去法国学美术,然后又回纽约开画室,她在艺术上颇有天分,虽然年仅26岁,已经在艺术界崭露头角。《王宝钏》首演前一周,熊式一找到她,恳切地邀请她加入剧组:“你这是为祖国服务。……这不是普通的表演而已。”施妹妹曾在伦敦看过这出戏,可她从未上过舞台,没有任何舞台经验。不过,看到熊式一如此诚意,她稍稍考虑了一下,就马上答应了。她全心投入,背台词,参加排练,剧组的演员,除了她以外,全都是白人,但她得到的评论最多、最好。她在台上神态自如,穿一身绣金旗袍,显得淑丽娴雅,仪态大方。一口纯正的英语,赢得评论家齐声称道,夸她的英语无懈可击,完美无瑕。据说,好莱坞因此看中了她,想怂恿她从影,取代红极一时的华裔明星黄柳霜。

  《王宝钏》,一出中国的古典戏剧,跨越了时空,以新的表演形式,出现在西方最引人注目的戏剧舞台上,这标志着熊式一戏剧创作生涯的一个高峰,也成为中国现代戏剧史上的一个亮点,成为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通过《王宝钏》,西方的观众对中国古典戏剧、美学思想、伦理道德、文化观念获得了正面且比较全面的了解,使西方的公众对中国的社会现状,包括政治、经济、生活等方面,有了比较客观的感性认识。《王宝钏》的成功,也证明东西方之间存在着许多根本的共同点。熊式一不同意吉布林所谓东西方之间的隔阂不可逾越的讲法,他觉得,其间的区别,是表面的、外界的现象,一旦涉及思想内容,它们有许多可以沟通认同的地方。熊式一在美国期间,去大中院校、文化社团作演讲,会晤并结交了许多文化界人士,蔡岱梅也经常应记者邀请作访谈,介绍中国妇女的现状,畅谈她个人创作、学习、家庭、生活的经历和看法。美国的公众由此看到中国在走向现代化,走向世界,也看到了中国的新一代女性在争取平等自由,她们有教育、有能力、也有胆识,不同于以往那些裹着小脚、百依百顺的旧式妇女了。

  1936年1月27日,首场演出前几个小时,盖斯特夫妇特意发贺电给熊式一夫妇,预祝演出成功:

  祝愿《王宝钏》像丁尼生的“小溪”一样,永恒长存。祝你好运,愿上帝保佑。

  艾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是英国的桂冠诗人,他的著名短诗“小溪”描写涓涓的溪流,穿山谷、越田野,流经石径,淌过草坪,千里跋涉之后,汇入江河。“人们可能来来往往,而我永远地奔流向前。”诗人以磅礴的激情,豪放的笔调,赞颂那不折不挠、一往无前的拼搏精神,歌唱那种向往光明、向往美好的高尚境界。盖斯特以“小溪”作比喻,预祝并坚信《王宝钏》像湍急的河川,充满了活力,奔流不息,永恒长存。

  郑达:美国萨福克大学(Suffolk University)英语系教授、亚洲项目主任。

(本文责任编辑:赵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