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2013年第2期

应对霸权衰落:美国中长期战略前瞻(注:本文是上海社会科学院专项课题“美国与亚太盟国战略调整”的中期成果,《美国研究》杂志的匿名评审专家对本文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和建议,笔者在此表示感谢。)

潘亚玲   

  〔内容提要〕基于对最新一轮美国衰落论的有关争论的分析,本文认为,霸权衰落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美国国内学术界、政策界和舆论界的共识,这决定了美国中长期战略将以应对霸权衰落为主要出发点。尽管有重要的历史经验可供参考,但考虑到中国作为潜在挑战者的极大可能性和美国霸权衰落的不确定性和长期性,美国中长期战略更可能通过确立一个战略目标区间来有效应对霸权衰落。战略目标区间的设置将为美国中长期战略带来重大的灵活性、经济性和实用性,并可据此发展出美国中长期战略的三个重点,即理论、心理和舆论准备,机制网络建设,及持续的战略再平衡。战略目标区间的设置,很大程度上基于美国目前仍拥有的重大战略优势,但如果忽视其所面临的潜在制约,也可能使得这一战略方法的优势丧失殆尽,导致美国霸权衰落应对的最终失败。

  关键词:美国外交 战略 中长期 霸权 衰落 战略区间 优势与制约

  自2007年次贷危机爆发以来,美国出现了新一轮的“美国衰落论”。(注:Michael Cox, “Is the United States in Decline Again? An Essay,”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83, No. 4, 2007, pp. 643~653.) 尽管迄今尚无定论,但的确有学者认为,“如果美国衰落,则世界秩序也将随之衰落”,因为“一个强大的、成功的和自信的美国仍是稳定与繁荣的世界的最大希望。”(注:Gideon Rachman, Zero-Sum Future: American Power in an Age of Anxiety(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2011); Daniel W. Drezner, Gideon Rachman, Robert Kagan, “The Rise or Fall of the American Empire: Tackling the Great Decline Debate,” Foreign Policy, February 14, 2012, available at: http://www.foreignpolicy.com/articles/2012/02/14/the_rise_or_fall_of_the_american_empire?print=yes&hidec.) 当然,也有学者更为乐观,认为美国的衰落更多是暂时性的,且主要是在经济层面;更为重要的是,美国无需担忧国际体系的重建可能,因为新崛起的大国将支持美国及其盟国在60多年前所创建的自由主义秩序。(注:G. John Ikenberry, Liberal Leviathan: The Origins, Crisis,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显然,有关美国是否衰落的任何判断都将重大地影响美国的未来战略走向,进而对世界其余国家的战略决策乃至整个国际体系的转型产生重大影响。基于这一关切,通过对最近一轮关于“美国衰落论”的争论和美国相关官方文件的分析,本文对美国是否正在形成某种霸权衰落共识进行探讨,进而对在美国的中长期战略取向与相应的战略重点进行分析。

一 美国的霸权衰落与战略选择

  无论是基于冷战后头20年美国权势的重大变化,还是基于冷战后第二个十年内新兴大国的群体性崛起和美国引发的全球金融与经济危机,美国权势的相对衰落都变得相当明显。尽管仍有不少人如同以往一样坚信美国不会衰落,但美国思想界和战略界的关注重点都更多转向了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霸权衰落。因此,通过合理应对霸权衰落而维持美国的霸权地位,或至少是实现体面地衰落,便成为未来20年甚至更长时期美国全球战略的核心追求。

  对美国权势衰落的讨论事实上已经有好几波。距当前最近的、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波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其代表作是认为美国权势已经衰落的保罗·肯尼迪的巨著《大国的兴衰》,而坚持认为美国仍“注定领导”的则是小约瑟夫·奈。(注:分别参见保罗·肯尼迪:《大国的兴衰:1500~2000年的经济变迁与军事冲突》(王保存等译),北京·求实出版社1988年版;约瑟夫·奈:《美国注定领导世界:美国权力性质的变迁》(刘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正是由于多轮有关美国权势衰落的讨论最终都以衰落论者的落败告终,因此使得有人怀疑这种讨论到底是因为国际环境或国际权势对比发生了重大变化,还是因为美国国内意识形态和经济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注:Michael Cox, “Whatever Happened to American Declin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New United States Hegemony,” New Political Economy, Vol. 6, No. 3, 2001, pp. 311~340; Michael Cox, “Is the United States in Decline : Again? An Essay,”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83, No. 4 (2007); Josef Joffe, “The Default Power: The False Prophecy of America's Decline,” Foreign Affairs, Vol. 88, No. 5, September/October 2009, pp. 21~35.) 但很明显的是,当前这一轮有关美国权势转移的讨论似乎会呈现出另一个结果,即衰落论者可能会最终取得迟到的胜利。

  过去几年里,国际学术界对国际权势转移有过大量讨论和预测,特别是有关新兴大国群体性崛起和西方世界快速衰落的讨论相当多。(注:这方面的文献非常多,例如可参阅杨洁勉:《新兴大国群体在国际体系转型中的战略选择》,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8年第6期;Ian Morris, Why the West Rules-for Now: The Patterns of History, and What They Reveal About the Future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0)等。)而有关美国衰落的反复发生的争论也再次浮现,但这一次似乎有更多实质内容,认为西方对国际秩序的主导可能衰落,或如同一位评论家所说,“美国衰落——这次是真的”。(注:Gideon Rachman, “Think Again: American Decline-This Time It's for Real,” Foreign Policy, Jan/Feb 2011.) 对“美国治下的和平”的谈论,在冷战结束后的头十年甚至是新世纪之初都非常流行,但现在已经迅速地让位于有关“帝国失败”的预测,因为单极论被认为不过只是一个“时刻”而非一个“时代”。(注:Michael Mann, “The First Failed Empire of the 21st Century,”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 30, No. 4, 2004.) 随着伊拉克和阿富汗两场战争揭示了美国军事能力的局限,全球金融危机揭示了美国过去15年的经济奇迹并非基于生产而是基于举债,克林顿政府如此喜爱的大型新兴市场已经成为新兴大国,新德里、巴西里亚和莫斯科日益追求与其经济力量相称的政治声音。(注:Dominic Wilson and Roopa Purushothaman, “Dreaming with Brics: The Path to 2050,” Goldman Sachs Global Economics Paper, No. 99 , 2003.) 最重要的是,中国经济实现了快速增长,北京而非华盛顿应当成为新的国际秩序共识的来源,而西方本身已经陷入分裂。(注:Stefan A. Halper, The Beijing Consensus : How China's Authoritarian Model Will Dominate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New York: Basic Books, 2010); Charles A. Kupchan, “The End of the West,”The Atlantic Monthly, November 2002.)

  衰落论者认为,当前国际关系的最核心事实是美国正在衰落。美国霸权衰落的原因主要来自自身能力衰退——可称作绝对衰落,或其他国家追赶上来——可称作相对衰落,但更可能是两者的相互结合。例如,有学者就认为,国际权势正转移到全球东方,这不仅是西方虚弱的结果,而且是亚洲国家竞争力和权势日增的后果。(注:Kishore Mahbubani, The New Asian Hemisphere: The Irresistible Shift of Global Power to the East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08); Kishore Mahbubani, “The Case Against the West: America and Europe in the Asian Century,” Foreign Affairs, Vol. 87, No. 3, May/June 2008, pp. 111~124.) 法里德·扎卡里亚(Fareed Zakaria)也认为,美国统治的时代正在终结,因为世界上“其余”的地方(the rest)正在崛起,它们在组织其社会、生产财富、积累财产等方面都表现更佳。(注:Fareed Zakaria, The Post-American World: And the Rise of the Rest (London: Penguin, 2009); Fareed Zakaria, “The Future of American Power: How America Can Survive the Rise of the Rest,” Foreign Affairs, Vol. 87, No. 3, May/June 2008, pp. 18~43.) 从美国与新兴大国的历史增长趋势看,美国的权势衰落也是明显的。美国在1990年至2010年间的平均增长率约为2.5%,而21世纪头十年的实际平均增长率为1.9%。相比之下,中国和印度则各自平均为9.9%和6.8%。但更为根本的问题在于美国内部,即美国霸权的绝对衰落,最为明显地体现为美国极度危险的财政状况。有美国学者指出,短期内美国的财政状况相当不妙,自2009年起美国已连续四年财政赤字超过1万亿美元。中期局势仍然不妙,到2010年积累的债务达5万亿美元——占国内生产总值的62%,美国国会预算局的估计是到2020年将再增长90%,每年需要5万亿美元用于支付赤字和到期债务——可能通过新借方式偿还。这还不算州和地方政府的约3万亿美元债务。至于长期形势,即2020年之后,如果将上涨的公共医疗承诺、社会保险及债务成本等纳入考虑,财政前景“的确是灾难性的”。(注:Roger C. Altman and Richard N. Haass, “American Profligacy and American Power: The Consequences of Fiscal Irresponsibility,” Foreign Affairs, Vol. 89, No. 6, November/December 2010, pp. 25~34.所有数据来源于第27页。)

  还需要指出的是,美国冷战后的战略失误很大程度上加速了美国的相对和绝对权势的衰落。正如布热津斯基所指出的,尽管赢得了冷战的胜利,美国霸权却面临一个远比冷战时期更为复杂的国际和国内环境。在布热津斯基看来,奥巴马之前的三任美国总统或者过于注重危机管理而忽视了全球大势,或者重视全球大势而缺乏实质战略内涵,或者是我行我素采取单边主义,最终丧失了巩固美国“单极霸权”的绝佳时机。(注: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第二次机遇:三位总统与超级大国美国的危机》(陈东晓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事实上,正是美国在处理美俄关系、应对中东恐怖主义、管理中美权势转移等方面的战略失误,进一步凸显了美国的霸权衰落。

  尽管有诸多并不认同衰落论者的批评,(注:反衰落论者的最新成果是Robert J. Lieber, Power and Willpower in the American Future: Why the United States Is Not Destined to Declin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但它们更多是印证了衰落论的论点。首先,对美国霸权到底还能持续多久的争论事实上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美国终将衰落,尽管时间可能是十年,几十年或者更长时间;(注:Fareed Zakaria, “Are America's Best Days Behind Us?” Time, March 3, 2011, available at: http://www.time.com/time/nation/article/0,8599,2056610,00.html.) 其次,强调中国、印度等国崛起的内部困难,并不能回答美国霸权衰落的问题;第三,强调权势的其他维度,事实上是变相地承认了美国的衰落。例如,有美国学者强调,美国仍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对美国而言,延缓衰落就需要在恢复经济的同时,维持对其军事建设的持续投入,保持在衰落期间的美国军事影响力;当然这又会反过来加剧美国经济的负担。但如果不这样做,美国的衰落可能会来得更快。(注:Andrew F. Krepinevich, Jr., “The Pentagon's Wasting Assets: The Eroding Foundations of American Power,”Foreign Affairs, Vol. 88, No. 4, July/August 2009, pp. 18~33.)

  与学术界和政策界的讨论相比,舆论界对美国衰落的共识更为明显。根据美国盖洛普(Gallup)公司2000~2012年的系列调查,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认为美国权势正在衰落,取代美国的将是中国。在2000年时,认为中国取代了美国成为世界头号经济大国的人仅有10%,但到2008年升至40%,2012年继续上升到53%。对于未来20年里谁将是世界头号经济强国,在2000年时仅有13%的美国人认为是中国,有55%的认为是美国;而在全球经济危机爆发的2008年有44%的认为是中国,31%的认为是美国;到2012年,有46%的认为是中国,38%的认为是美国。(注:Lydia Saad, “China Surges in Americans' Views of Top World Economy,” Gallup, February 14, 2011, available at: http://www.gallup.com/poll/146099/China-Surges-Americans-Views-Top-World-Economy.aspx; Jeffrey M. Jones, “Americans Still View China as World's Leading Economic Power,” Gallup, February 10, 2012, available at: http://www.gallup.com/poll/152600/Americans-View-China-World-Leading-Economic-Power.aspx.) 皮尤全球态度项目在2000~2011年间开展的一项长期性研究也显示了相似的趋势。(注:Pew Global Attitudes Project, “U.S. Status as World's Superpower Challenged by Rise of China,” July 13, 2011, available at: http://pewresearch.org/pubs/2059/-superpower-china-us-image-abroad-afghanistan-terrorism.)

  霸权衰落共识的逐步形成对美国的中长期战略制定有着重大影响,即必须以应对霸权衰落作为重要的战略思考出发点。“美国现在是一个衰落中的大国。这一新现实对于美国的未来大战略有着重大意义。”(注:Robert A. Pape, “Empire Fall,” The National Interest, January/February 2009, p. 24.) 当然,在思考其具体战略抉择时,美国需要回顾历史上霸权衰落应对的经验和教训。纵观霸权衰落及其应对的历史,霸权国家主动应对霸权衰落的战略选择主要有三种。首先是基于进攻性现实主义的对潜在挑战国的先发制人的打击或围堵,将威胁消灭在萌芽状态,进而确保霸权国的优势地位。(注:John J. Mearsheimer, 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 (New York: W.W. Norton, 2001); Margit Bussmann and John R. Oneal, “Do Hegemons Distribute Private Goods? A Test of Power-Transition Theory,”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Vol. 51, No. 1, 2007, p. 91; Douglas Lemke, “Great Powers in the Post-Cold War World: A Power Transition Perspective,” in T. V. Paul and J. J. Wirtz et al. eds., Balance of Power: Theory and Practice in the 21st Centur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52~75.) 修昔底德通过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根本原因的深入探讨,提供了通过先发制人战略确保霸权的经典分析。“使战争不可避免的是雅典力量的增长和这种增长在斯巴达引起的不安”,(注: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19页。) 因此即便雅典希望保持希腊世界两极格局的现状,斯巴达却认为必须通过战争来消解雅典帝国,遏制雅典的权势增长。(注:李枏:《现当代西方大战略理论探究》,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年版,第55~56页。) 其次是基于防御性现实主义的霸权衰落管理战略来根本性地延续霸权衰落的步伐,同时静待时机争取霸权恢复。(注:Kenneth N.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Reading, Mass.: Addison-Wesley Publications, 1979); Robert Jervis, “Cooperation under the Security Dilemma,” World Politics, Vol. 30, No. 2,1978, pp. 167~214; Charles L. Glaser, “Realists as Optimists: Cooperation as Self-Help,”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19, No. 3, 1994/95, pp. 50~90.) 历史上既有成功管理霸权衰落的经验,也有管理失败的教训。前者是英国在1763~1815年间的霸权衰落管理战略,(注:George Modelski, Long Cycles in World Politics (London: Macmillan, 1987); G. Modelski and S. Modelski eds., Documenting Global Leadership (London: Macmillan, 1988).) 而后者则是1556~1598年间腓力二世对哈布斯堡西班牙帝国衰落的管理战略。(注:杰弗里·帕克:《哈布斯堡西班牙的战略缔造:腓力二世的“霸权图谋”(1556至1598年)》,载威廉森·默里、麦格雷戈·诺克斯、阿尔文·伯恩斯坦编:《缔造战略:统治者、国家与战争》(时殷弘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年版,第119~157页。) 第三种选择是基于自由主义的和平禅让战略,即将领导权体面地交给自己选定的国家,(注:John A. Vasquez, “When Are Power Transitions Dangerous? An Appraisal and Reformulation of Power Transition Theory,” in Jacek Kugler and Douglas Lemke eds., Parity and War-Evaluations and Extensions of the War Ledger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6), p. 52.) 其范例是20世纪从英国霸权向美国霸权的转移。(注:熊志勇等著:《美国的崛起和问鼎之路:美国应对挑战的分析》,北京·时事出版社2013年版,第3章。)

  尽管历史提供了有益的启示,但美国的中长期战略抉择仍面临两个新形势:一是中国作为潜在挑战国的极大可能性,二是美国霸权衰落的不确定性和长期性。很大程度上,尽管正面临着霸权衰退,但美国仍拥有相对中国的重大优势。美国仍是世界上就经济和军事而言最强大的国家,将“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保持是最强大的军事强权。的确,美国经济规模仍是中国的约2倍左右,尽管中国是美国最大的债主,但美国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有形资产出售给中国。同时,尽管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和国防预算可能增长到超过美国的地步,使其成为一个真正的竞争对手”,但中国的安全利益和军事能力仍局限于其近距离的周边。中国在未来几十年将面临与其邻国的危机,因此其聚焦将是地区性的。(注:James Dobbins et al., “Conflict with China: Prospects, Consequences, and Strategies for Deterrence,”RAND Occasional Papers, No. 344, 2011.) 也的确应当承认的是,长期来看,中国是最具潜力的对手。如果中国继续保持对军队建设的现有投资几十年,并决定投射海军和空军力量,那么它将能部署一支“可在东亚与美国相抗衡的海军力量”。(注:Robert J. Art,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Rise of China: Implications for the Long Haul,”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 125, No. 3, 2010, pp. 359~360.) 当然,目前的中国不可能威胁到全球均势,只要欧洲、波斯湾、印度、日本和俄罗斯保持独立或在美国影响之下。(注:Robert J. Art,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Rise of China: Implications for the Long Haul,”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 125, No. 3, 2010, p. 371.)

  美国霸权衰落面临的新形势,使其中长期战略选择将首先排除和平禅让,进而在先发制人与衰落管理之间选择。鉴于美国实力依然占优势但这一优势可能随时间推移而逐渐缩小,美国的中长期战略必须随时依据这一优势的变化而调整。由此而来的,美国的中长期战略难以确定一个固定的简单化的战略目标,而更应当确立一个相对灵活的同时也相对复杂的目标区间。这一战略目标区间极可能是进攻性现实主义和防御性现实主义的某种结合,其最高目标是竭力维持美国的霸权,最低目标则是实现体面衰落,不同时期的组合可能不同。

  确定一个战略目标区间,进而基于特定时期的具体情况相应调整美国的战略目标和相应的配合手段,将是美国中长期战略的基本特征;同时,战略目标区间的设定,也可为美国战略提供三大便利,即灵活性、经济性和实用性。首先,美国中长期战略将具备高度的灵活性。出于舆论、形象和战略需要,美国必须坚持维持甚至强化霸权的战略追求。奥巴马总统在2007年参加竞选之前便发表文章称,美国未来的全球战略旨在“重振美国领导地位”。(注:Barack Obama, “Renewing American Leadership,” Foreign Affairs, Vol. 86, No. 4, July/August 2007.) 由此而来的,不少人认为,美国未来的战略目标将具有相当强的延续性,即维护和强化美“一超独霸”地位。(注:尚鸿:《美国外交奥巴马主义浮出水面 仍追求独霸地位》,载《瞭望》,2009年5月4日,参阅网页:http://news.sina.com.cn/w/sd/2009-05-04/120917740941.shtml。) 但也有很多人指出,纵观近年来美国的战略口号与政策行为的关系,可以发现一种较为明显的脱节,在美国充满激情的战略目标宣示与其所支持的实际政策之间存在巨大鸿沟。(注:Robert Dreyfuss, “Obama's Evolving Foreign Policy,” Nation, Vol. 287, Issue 3, 2008.) 这一口号与实际的背离,很大程度上正来源于战略的灵活性。其次,美国的中长期战略将更多强调对资源的节约和经济地使用。考虑到美国霸权衰落的重大趋势——尽管未必是不可逆转的,对可用资源和潜在资源的节约使用便至关重要。例如,奥巴马政府就批评小布什政府以“无效的冲突削弱了必要的冲突”,进而放弃原来被证明无效和不受欢迎的外交政策,聚焦于更为重要和迫切的问题。(注:Daniel Drezner, “Explaining the Obama doctrine,” Foreign Policy, March 20, 2009, available at: http://drezner.foreignpolicy.com/posts/2009/04/20/explaining_the_obama_doctrine.) 最后,美国的中长期战略将极为关注战略的实用性。基于其依然巨大的战略野心与正日益削减的战略能力,美国必须实用主义地结合进攻性现实主义和防御性现实主义,追求在维持霸权和体面衰落这一战略目标区间内的任一在既定时期来说值得追求的战略目标。

二  美国中长期战略的重点

  由其中长期战略的灵活性、经济性和实用性而来的,美国未来的战略重点主要有三个方面:即基于战略灵活性要求的理论、舆论和心理准备,特别是通过诸如“美国之后的世界”的讨论来塑造新的国内共识,以有效应对美国霸权的衰落,并通过继续深化对国际权势的维度分析来缓解美国国内对于美国硬实力下降的焦虑,从而为战略决策者提供重要的政策灵活性空间;二是由战略经济性要求而来的机制网络建设,特别是需要改革和强化美国的同盟与友好国家网络以实现霸权成本的分摊,维护乃至强化美国的制度性霸权,以确保美国在未来国际体系中的核心地位;三是由战略实用性而来的对美国全球战略的及时调整,再部署和再平衡。

  第一,要有效应对美国霸权的衰落,需要美国精英和公众对美国霸权衰落的理论、舆论和心理准备。这一准备的核心目的在于,使精英和公众树立对美国战略的合理预期,特别是霸权终将衰落、美国只能尽可能延迟衰落到来的最低预期。这一最低预期的建立,既可帮助美国政府和战略决策者避免未来的道德指责或不作为指责,更为重要的是为美国的战略提供了重大的灵活性,避免被理想性的最高目标或保守性的最低目标所束缚,进而可依据具体的能力和情势在战略目标区间内灵活追求。要实现这一准备,其核心是要美国公众接受美国已不再拥有全面的权势优势,因此就需要细分美国仍保持的权势优势,具体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对硬实力、软实力和巧实力的区分。伴随对美国是否衰落的几波讨论出现的是,权力逐渐被认为不再是单一的无法破解的黑箱。对权力内部结构的破解首先来自于对其硬实力和软实力的区分。(注:Joseph S. Nye, Jr., Soft Power,” Foreign Policy, Vol. 80, Autumn 1990, pp. 159~160; Joseph S. Nye, Jr., “Soft Power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 119, 2004, p. 256; Joseph S. Nye, Jr., 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04).) 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美国硬实力的下降,导致了对软实力的日益关系。随着对权力概念内部的软、硬区分逐渐走进政策决策,美国启动了国际社会围绕国家形象的新竞争。但随着“九一一”事件提出“为什么他们恨我们”的问题,及小布什政府的单边主义政策,美国发现自身的软实力下降,进而“巧实力”概念逐渐走到前台,强调必须灵巧地结合美国的软硬实力,使之帮助美国摆脱当前困境,重振全球领导地位。(注:Suzanne Nossel, “Smart Power,” Foreign Affairs, Vol. 83, No. 2, March/April 2004; Richard L. Armitage and Joseph S. Nye, Jr., CSIS Commission on Smart Power: A Smarter, More Secure America (Washington, D.C.: CSIS, 2007); Joseph S. Nye, Jr., “Hard Decisions on Soft Power,” Harvard International Review, Vol. 31, Issue 2, Summer 2009; Joseph S. Nye, Jr., “Obama's Smart Power,” New Perspectives Quarterly, Vol. 26, No. 2, Spring 2009.) 通过识别出不同的实力维度,美国事实上正潜移默化地使民众接受这一现实,即美国的全面权势优势正在消失,而其目前所拥有的部分权势优势也可能在未来丧失。

  二是对物质性、关系性和相对性权势的区分。如果以权势性质划分,权势可分为三个方面,即来自于资源的作为财产拥有的物质性权势,来自于社会和政治关系的关系性权势,来自于谈判者与其对手相对地位的相对性权势。(注:C. J. Friedrich, Man and His Government (New York: McGraw-Hill, 1963), pp. 159~170.) 这一划分对美国战略的启发在于,美国必须依据其在不同情况下所拥有的权势性质来决定其战略选择,如拥有物质性权势优势的情况下可采用威胁、压力、制裁或武力使用等战略手段,在关系性权势占优的情况下则可通过强制、诱惑或激励等战略手段,而在相对性权势占优时则可通过达成自愿协议或共识等战略手段。(注:K. Boulding, Three Faces of Power (Newbury Park: Sage Publications, 1990), pp. 25~27.)

  三是对国际社会中的领导权的细分。随着霸权衰落,美国公众想当然的美国领导权正面临着挑战。某种程度上与基于权势性质的权势划分相联系,根据其性质和应用的差异,领导权也可区分为三种类型:结构性领导权、事业性领导权、知识型领导权。(注:Oran R. Young, “Political Leadership and Regime Formation: On the Development of Institutions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45, No. 3, Summer 1991, pp. 281~308.) 在美国权势已不再拥有全面优势的情况下,对国际领导权的细分有助于美国在特定背景下的灵活、经济和实用性的战略选择,特别是在建设国际机制网络时。

  第二,为了节约使用日益受限的权势资源,美国必须实现霸权衰落应对的成本分摊,其核心手段便是制度霸权或霸权衰落成本分摊的机制网络建设。这一机制网络建设既可帮助美国实现战略经济性要求,还可确保美国最低战略目标的达成,即可有效追求体面衰落并静待时机重振霸权。具体而言,这一机制网络建设也包括三个方面:

  一是巩固并发展其同盟与朋友网络机制。传统的理论观点往往认为,在霸权衰落的背景下,霸权所建立的各种同盟可能会遭到削弱甚至瓦解。因此,美国必须维持甚至巩固其现有的同盟体系,特别是其在欧洲的北约同盟结构和亚太地区的轴辐体系。但在巩固传统同盟关系的同时,更重要的是需要发展新型的同盟与朋友关系,特别是建立各种准同盟关系,及如志愿者联盟、议题联盟、临时性联盟等形式的“软”同盟关系。软同盟意味着较弱一方愿意将自身与较强一方的安全相联系,并为后者的安全自愿贡献资源。软同盟并不具备正式同盟的条约限制,更多是弱国将自身绑在美国战车上的意愿展示和信号释放,进入新世纪以来美国与印度、越南等国的军事关系快速发展都潜藏着朝向软同盟方向的发展。

  二是巩固甚至强化其制度霸权。随着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和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美国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建立的制度霸权正面临某种危机。为延续其超级地位,美国主导了对国际经济秩序的改革进程,最为主要的发展包括强化二十国集团(G20)并决定以其取代八国集团(G8)成为世界经济体系的核心平台,调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投票权比例,增加新兴大国及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声音。需要指出的是,目前对世界经济体系的机制体制改革并未影响美国在其中的主导地位,更多是欧洲各国的权力声音被压缩了。同时,在美国和欧洲形势略微缓解的情况下,上述机制的改革进程便立即陷于停滞甚至出现反复。

  三是动员美国国内族裔团体作为联系美国与世界的桥梁的潜力。奥巴马“重振美国领导地位”战略的关键是实现与世界的多元伙伴关系,而其国内的族裔团体则是建立这一多元伙伴关系的重要资源之一。“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多元化遗产是一个优势,而非劣势”,(注:“Barack Obama's Inaugural Address,” January 20, 2009, Office of the Press Secretary, White House, available at: http://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president-barack-obamas-inaugural-address.) “移民现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将新社区与其故土相联系。因此,“美国必须学会将其族裔团体当做未来的海外美国人的来源来思考”;作为一种外交工具,“美国必须重新认识到公、私及公民行为体的协调网络的必要性以解决全球性问题……并协调这些行为体的网络,指导他们发展出协调性的解决方法。”(注:Anne-Marie Slaughter, “America's Edge: Power in the Networked Century,” Foreign Affairs, Vol. 88, No. 1, January/Feburary 2009, pp. 103~104, 112, 113.)

  第三,受制于霸权衰落导致的资源限制,美国将更致力于战略实用主义,进而需要将有限的资源用于产生最大的战略后果,这就需要战略集中性和不断的战略调整,同样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一是持续的地缘政治战略再平衡。目前,美国的亚太战略“再平衡”明显过于简单和粗糙,合理的战略再平衡至少需要同时关注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美国需要关注全球地缘战略的持续再平衡。目前,美国对于充满复杂性的新兴大国群体(注:Andrew Hurrell, “Hegemony, Liberalism and Global Order: What Space for Would-be Great Powers?”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82, No. 1,January 2006) pp. 1~19.) 的关注本身就存在重大失衡,即过度警惕中国崛起而过度亲善印度崛起,同时对俄罗斯、巴西、土耳其、印度尼西亚等的崛起则存在忽视倾向。尽管以中国和印度为代表的亚太地区的崛起是当今国际关系的最重要事态之一,但美国必须在欧洲、中东、亚太乃至非洲、拉美等各地区之间保持适当的平衡,且应根据事态发展及时调整。另一方面,美国必须关注动态多元伙伴关系的建立和维持。鉴于美国绝对权势和相对权势的衰落和新兴大国的群体性崛起,美国在国际舞台上的自由度将受到越来越大的限制,进而建立和发展全球性的多元伙伴关系,避免美国承诺和权势的过度延伸,将是美国战略布局调整的重要内容。尽管奥巴马早在其2009年就职演说中便提出了多元伙伴关系的设想,(注:“Barack Obama's Inaugural Address,” January 20, 2009, Office of the Press Secretary, White House, available at: http://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president-barack-obamas-inaugural-address.) 此后又多次声称“我们的问题必须通过伙伴关系来加以解决;我们的进步必须共享”,“所有事情都必须通过伙伴关系解决”,(注:Barack Obama, “Remarks by the President on National Security,” May 21, 2009, The White House, Office of the Press Secretary, available at: http://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remarks-president-national-security-5-21-09.) 但美国目前的方法显然并不符合其一贯的声称。

  二是持续的全球议题战略再平衡。当前的国际体系转型远非仅仅发生在主权国家层次上,事实上涵盖了整个人类国际生活。或者说,当前的国际权势转移同时发生在两个层次即全球体系和主权国家体系上,这就要求美国必须不断地传统安全与非传统安全、传统国际关系议题与未来国际关系议题之间实现再平衡。一方面,目前美国过于强化以军事手段或更一般的传统安全手段应对传统与非传统安全挑战,显然会越来越难以实现有效应对。另一方面,国际体系的转型远非指日可待,但建构下一代国际关系议题仍有其紧迫性,特别是现有国际体系的改革和未来国际体系的基本框架、全球公共产品的供给机制以及未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道路的确立等,美国现有的思维都难以有效应对。

  三是持续的管理霸权衰落与追求重振霸权的战略再平衡。首先是恢复美国的国家形象,传递美国仍将是“仁慈霸权”的信息。美国一贯强调,与历史上的霸权相比,美国是一个“仁慈的霸权”,(注:Charles A. Kupchan, “After Pax Americana: Benign Power, Regional Integration, and the Sources of a Stable Multipolarity,”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3, No. 2, Fall 1998, pp.40~79.) 但小布什政府时期的单边主义政策很大程度上证明了这一声称背后的虚伪。如果美国不能让人信服其必然比未来的霸权更加“仁慈”,那么其霸权的重振将难以实现。其次是采取内部制衡的方法,恢复美国硬实力。要实现这一目标就需要避免美国产业的进一步空心化,而当前奥巴马政府的再工业化战略便是其重要措施之一。通过再工业化战略,美国不仅可避免产业空心化的延续,还可应对先进制造业发展新挑战,抢占世界经济和科技发展的制高点,为美国的霸权重振奠定物质基础。最后,美国还需要进一步深化其负担转移方法,既通过如系列性的货币量化宽松政策的强制性负担转移方法,也通过诱导其他国家志愿为美国霸权延续分担成本的志愿性负担转移方法。

三 美国中长期战略的支撑与挑战

  确立战略目标区间之所以可行,很大程度上源于美国仍拥有相对于潜在挑战者的尽管并非压倒性的全面优势;但必须指出的是,美国并不具备应对霸权衰落的经验,而战略决心的缺乏或战略目标的摇摆以及美国国内政治的固有缺陷等,都使得这一全球战略的执行面临着极大风险。

  通过设置战略目标区间而确保美国的体面衰落甚至追求美国霸权的维持,根本上得益于美国仍拥有的重大优势。换句话说,这一战略方法的实现有着重大的有利条件。首先,美国仍拥有相对于潜在挑战国的压倒性优势,短期内出现有效的制衡美国霸权的力量或力量联盟的可能性仍较小。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新现实主义,都认为在面对霸权时中小国家会相互团结以制衡霸权,通过“创建或扩大军事权势,内部动员或建立同盟,以预防或阻止外国或同盟的领土战略或政治与军事上被占领”。(注:Randall L. Schweller, Unanswered Threats: Political Constraints on the Balance of Power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9.) 但在冷战结束后的20余年里,这一预言明显没有发生。这使信奉制衡论的人大为吃惊:有学者认为这是由于当前国际体系的单极性质,也有人认为这源于美国是一个离岸大国及挑战者内部的免费搭车现象等。(注:William C. Wohlforth, “The Stability of a Unipolar World,”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4, No. 1, Summer 1999, pp. 28~30; Charles Kupchan, “After Pax Americana: Benign Power, Regional Integration, and the Sources of a Stable Multipolarity,”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3, No. 2, Fall 1998.) 但更多的学者仍在寻找新的制衡证据,进而提出了“软制衡”概念,认为中小国家会基于“有限的军事建设、临时的合作实践或在地区或国际机制内的理性协作”而对美国采取“缺乏正式联盟的战术性制衡”;(注:T. V. Paul, “Introduction: The Enduring Axiom of Balance of Power Theory and Their Contemporary Relevance,” in T. V. Paul, James J. Wirtz and Michel Fortmann eds., Balance of Power : Theory and Practice in the 21st Century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3.) 与硬制衡不同,软制衡针对“特定的美国政策,而非整个权势分配”。(注:Stephen M. Walt, “Alliances in A Unipolar World,” World Politics, Vol. 61, No. 1, 2009, pp. 103~104.) 但很显然的是,软制衡理论更多是种危言耸听,其最大的问题在于“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即简单地将世界各国与美国的分歧和斗争混为一谈,例如德国、法国、俄罗斯和中国对美国政策的不满反应或许在性质上是不同的。(注:Christopher Layne, “The Unipolar Illusion Revisited: The Coming End of the United States' Unipolar Moment,”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31, No. 2, 2006, p. 10.) 恰好相反,德国和法国或许会在涉及美国霸权延续的问题上更倾向于支持而非制衡美国。就此而言,对美国的硬制衡和软制衡力量或力量联盟,在短期内仍是看不到的。

  第二,随着全球体系的逐渐形成和全球治理的日益重要,美国的制度霸权可能得到巩固和延续。美国的制度霸权并非整齐划一的,相反在东亚与欧洲、在安全领域与经济领域都存在着重大差异,这种复杂性使得短期内颠覆美国的制度霸权根本上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特定领域内的挑战并不会引发美国制度霸权危机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或许某种程度上相反的一个发展是,随着全球性挑战和危机的频繁浮现,对全球治理的呼吁越来越大。未来的国际体系不再应当用极化的敌对大国关系来加以思考,相反需要借用一种多元行为体的网络外部性的逻辑来思考。(注:Barry Eichengreen, Globalizing Capital: A History of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8), Chap. 2.) 这样,现有国际体系中占据主导的生存逻辑或自保逻辑将变得不再重要,相反却是一种如何实现自我超越、建立网络状联系的逻辑会占据主导。(注:潘亚玲:《试论全球化下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生存能力》,载《教学与研究》2011年第7期,第92~94页。) 而这一逻辑的主导必将导致更多的全球治理机制的诞生。考虑到美国现有的制度霸权和话语霸权,它必然在新的全球治理机制的建构过程中拥有较大的影响力,这将重大地贡献于美国的制度霸权的巩固和延续。

  第三,出于对短期利益和确定性的关切,盟国和中小国家可能或强迫或志愿地为美国霸权的延续贡献资源。就延续美国霸权衰落甚至是寻找重振霸权的机会而言,有两个渠道可为美国提供所需资源。一方面,美国可通过继续控制其盟国来提取维系霸权所需的资源。另一方面,对其他非美国盟友的次等国家而言,也存在与美国盟友相同的逻辑或动机为美国霸权的延续贡献资源,那就是对霸权行为确定性的预期。现有霸权——在这里是美国——已通过其历史表现证明自身的确可为国际体系提供特定的公共产品,如和平、安全、自由贸易、发展环境、生态保护、危机管理等。(注:张睿壮:《美国霸权的正当性危机》,载《国际问题论坛》2004年夏季号(总第35期),第2页。) 同时,美国成熟的国内政治机制使其成为相对可预测和合作的霸权,“美国外交政策的多元主义和规范化方式使其可与其他国家建立长期互惠的关系”。(注:John Ikenberry, “The Rise of China: Power, Institutions and West Order,” in Robert Ross and Zhu Feng eds., China's Ascent: Power, Security, and the Future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01.)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未来的霸权到底将如何行为充满不确定性,无论该崛起国或国家集团对其未来行为体做出何种承诺。对美国而言更为有利的是,新兴的崛起国往往都在其地区内有着敌对的力量。与全球霸权相比,地区大国对其较小的邻国带来的直接威胁更大。就此而言,对于次等国家而言,只要现有霸权美国与其地区内的崛起国之间的权势转移进程确在发生,且这个地区崛起国恰好被视为威胁和不确定性来源的话,那么这些次等国家便有充分的动机为美国霸权的延续贡献资源,哪怕得不到美国的正式安全保证。因为,与发展自身军事能力、组建地区联盟或加入对自身有不良意图的地区大国组成的体系相比,支持现有霸权的维持和延长,无疑是一种相对廉价的战略选择。

  最后,美国的政治和社会体系有着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有利于美国实现对霸权衰落的合理应对。美国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三个方面:一是其三权分立的政治体制,可使美国的各种决策更为合理;二是美国社会的创新文化,可使美国的硬实力恢复能力远高于其他国家;三是美国人的实用主义态度,使其政策调整变得相对容易。

  尽管战略目标区间设定方法将带来重大的灵活性、经济性和实用性,但并不意味着其实现就会轻而易举。事实上,从中长期看美国面临着重大战略制约。首先是美国严重缺乏应对霸权衰落的历史经验,这将极不利于应对霸权衰落的理论、舆论和心理准备。由于自身历史的相对短暂,美国缺乏真正容纳非西方大国崛起的历史经验。对于西方在过去近四百年间的支配性优势,美国习以为常并视为当然,因而缺乏为此所需的气度和精神准备。如前所述,美国在惊讶外部世界没有对其霸权加以制衡的同时,却在思考如何准备这种制衡,总担心平静的背后是否隐藏着风暴。

  其次,既有机制网络的路径依赖,将严重束缚对美国的制度性霸权和同盟与朋友体系的改革。一方面,在美国绝对权势和相对权势持续衰落的背景下,调整同盟与朋友机制网络的核心是实现国际机制及同盟与朋友体系内部的更加平等。但很大程度上,美国仍迷恋于“单极时刻”,并试图将其固定为更为一般的一套政治和机制安排,使其成为其他国家相互联系和运转的“轴心”。(注:John Ikenberry, Liberal Leviathan: The Origins, Crisis,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121.) 这就导致另一个问题,即随着美国收紧钱袋并成为“节俭的超级大国”,(注:Michael Mandelbaum, The Frugal Superpower: America's Global Leadership in a Cash-Strapped Era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10).) 华盛顿能否维持许多国家的忠诚和善意便日益成问题。另一方面,既有国际机制和同盟与朋友体系的路径依赖可能导致美国承诺和权势的过度延伸。尽管战略经济性压力明显,但作为一个衰落的霸权,美国“必须”确保其承诺的有效性和可靠性,以此作为从盟友和朋友那里提取资源以延续霸权的保证。这样,美国战略极可能陷入“捍卫尊严”的恶性循环,原本需要通过更为灵活的姿态向新兴大国展示其“仁慈霸权”的衰落管理战略,极有可能因信守既有承诺而被破坏。

  第三,美国国内政治、经济和社会体系的深层次危机将限制其修复能力的发挥。就政治危机而言,美国民主制度的核心是代议制和三权分立,曾被视为人类历史上最为先进的社会形态的代表,甚至被弗朗西斯福山称为历史的终结者,但在各种危机面前却显得十分低效和乏力。一方面,代议制民主仅赋予美国公众一天的自由,换取的是余下两年(众议员)、四年(总统)、六年(参议员)或八年(连任总统)的“独裁”,因为选民基本上没有可能因其代理人不称职而迅速剥夺其权力。这就决定了选举官员一旦当选之后便不会关注所谓的选民利益。(注:张春:《美国国会文化生态探析》,载《美国研究》2007年第1期,第134页。) 另一方面,三权分立更多只能防止特定“恶”的泛滥,但却无法保障某些“善”的实现。就经济危机而言,美国经济体系最根本的逻辑是新自由主义,由此导致了财富分配两极分化和有效需求不足,而金融自由化、资本全球化进一步使美国出现经济虚拟化和产业空心化特征,大量的实业资本要么投入金融业投机,要么转移到发展中国家。经济体系的金融化可能在短期内为美国赢得重大获益,但由于知识化和信息化时代的技术扩散速度远超以往,这一概念炒作而来的优势的持续时间远短于过去。因此,一旦其他国家以实物支撑并在科技上逐渐迎头赶上,美国的优势将荡然无存。就社会危机而言,美国社会日益趋向阶级化,社会分层日益固定化。但美国不试图根本性地解决这一危机,反而是试图通过将大众描述为“道德颓废”实现拯救,这就意味着整个社会的保守化。(注:William Bennett, Why We Fight: Moral Clarity and the War on Terrorism(Washington, D.C.: Doubleday Books, 2002), pp. 16, 17.)

  最后,美国内仍有强大势力质疑战略目标区间方法,导致其战略灵活性和实用性能否得到坚持存在疑问。尽管设定战略目标区间,可确保美国至少能实现体面衰落,可能的话还能重振霸权,甚至长期维持霸权。但由于这一方法要求对战略灵活性和实用性的高度坚持,而这正是美国社会所缺乏的。目前,在美国仍有相当强大的一部分势力对此表示反对,不时批判这种灵活性或实用性为“绥靖”。这一思潮最为明显的体现是对奥巴马政府相对实用主义的全球战略的诸多反对。著名学者和评论家查尔斯·克劳塞默(Charles Krauthammer)便指出,“我认为他的世界观过于天真,我甚至无法确信他能够发展出一种主义”。(注:Klaus Brinkbaumer, Gregor-Peter Schmitz, “Obama is Average,” Der Spiegel, October 26, 2009, available at: http://www.spiegel.de/international/world/0,1518,656501-2,00.html.)还有学者认为,过于实用主义的外交政策,缺乏总体的意识形态指导,可能导致美国例外论的再度回归。(注:Anders Stephanson, “The American Exception,” The National, October 16, 2009, available at: http://www.thenational.ae/news/world/the-american-exception.) 这种放弃战略灵活性和实用性的主张,对普通公众而言极易诱惑力。倘若这得以实现,那么将不仅是美国霸权衰落应对的失败,更是人类应对国际权势转移的再一次失败。

结 语

  不管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当前的国际体系都正处于一个权势转移的时代,美国的霸权正在衰落——尽管这将在多长时间内完成或多长时间后可能发生逆转仍存在争论。有关二十国集团(G20)建章立制的讨论,对联合国安理会改革的重大争议,有关美国衰落和金砖国家崛起以及中美国(Chinamerica)、中印度(Chindia)、中印美(Chinam)的讨论,都说明了这一趋势。当前有关权势转移的和平实现可能的讨论,更多聚集于崛起国是否会挑战现存国际秩序,对现存体系的霸权国的作用探讨存在明显不足。(注:张春:《权势和平转移与中国对美战略选择》,载《教学与研究》2007年第3期,第65~72页。) 但很显然的是,霸权国同样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很大程度上,由于霸权国仍拥有相对于崛起国的较大优势,即霸权国仍拥有相对于崛起国的战略主动权,特别是它能影响到崛起国的利益观和思维方式,因此霸权国的战略选择极可能决定权势转移能否和平实现。(注:Jonathan M. DiCicco and Jack S. Levy, “The Power Transition Research Program-A Lakatosian Analysis,” in Colin Elman and Miriam Fendius Elman eds., Progres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Appraising The Fie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138.) 基于国内正逐渐形成的霸权衰落的共识,美国的中长期战略可能通过设置一个战略目标区间而实现战略灵活性、经济性和实用性。新兴大国制衡联盟的缺失、美国制度霸权的延续甚至强化可能、中小国家为美国霸权延续自愿贡献资源的意愿,以及美国强大的自我恢复能力,都使执行这一战略拥有充分的保障,只要美国能切实改善自身国内机制、做好理论和舆论准备并坚决抵制进攻性现实主义的诱惑和压力,人类历史上实现首次真正的和平权势转移并非没有可能。

  潘亚玲: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讲师

(本文责任编辑:魏红霞)